尚未破晓,万籁俱寂,天角幽幕只几颗疏星。村子里薄雾腾升,清冷朦胧,三个少年悄然摸出了村。 这三人自然是行必至、小胖、大壮,行必至一宿没睡,思来想去,决定出去寻仙。当他把想法说出来,三个少年一拍即合,背着包袱偷偷出了村。 小胖道:“你说我们能找到神仙吗?” 行必至道:“肯定能找到,话本上说,神仙都在山里面修炼,只要咱们找到大山,诚心乞求,神仙就会来收咱们来当徒弟了。” 小胖道:“那神仙要是不收咱们当徒弟怎么办?” 行必至打他脑袋,道:“不会的,神仙都是好人,怎么会不收咱们当徒弟呢。只要咱们心诚,神仙一定会收咱们的。只要咱们学了神仙的本事,那也是神仙了,到时候咱们就能不老不死,逍遥自在,也没有人再欺负咱们。” 三人便开开心心赶路。 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新鲜,三人一路嬉笑,逢人就问哪里有大山,哪里有神仙。饿了便吃带着的红薯,渴了便饮溪水,如此一连过了三天,却连神仙影子都没见到。 这天小胖忽然大哭起来,道:“我想家了,我不要去找神仙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哭嚷着跑开了。 行必至叫了几声,人越跑越远,便无可奈何,由他去了。到了晚上,天已黑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行必至和大壮只能睡在一棵大柳树下。及至半夜,行必至听到动静,待足音渐远,才坐起身来。身侧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大壮身影。 行必至黯然神伤,一人抱膝坐在树下,喃喃道:“大壮,小胖……”短短时间,便失去了两个小伙伴,看来寻仙之难,远超他想象。 举目树影婆娑,残月孤照,冷光凄凄混着死一般的静寂。 这条路只剩他一个人了! 行必至正自难受,忽听不远处有人哭泣,开始是小声呜咽,没多久变成号啕大哭。行必至循声过去,探头一瞧,只见一个墨绿袍子白须白发的老者兀自痛哭。 行必至奇怪道:“你是谁?怎么在这哭?” 那老者道:“我?我是和你一样的寻仙人啊。” 行必至喜道:“那你寻到仙人了吗?” 老者道:“大道难求,仙门难入,古来寻仙者千万,又有几人能成,所以,我才会在此痛哭。我十六岁离家,寻了六十年的仙,问了六十年的道,却连仙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我这六十年,难道真的是错的吗?”说着大哭起来。 行必至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连自己也情绪低落起来。 老者道:“寻仙,寻仙,终是一场空,少年人,还是回去吧,莫要像我,蹉跎一生,白首方悔……”痛哭更甚。 恍惚间老者音容模糊,云烟雾气般飘散去远。行必至只觉天旋地转,猛然惊醒。太阳火辣辣挂在天上,点点斑光穿透柳树慵懒的垂绦,群鸟嬉闹于幽林…… “是梦!”行必至恍然惊觉,擦掉颊上泪痕,见身侧仍空空荡荡,没有小胖与大壮身影,想起梦中所见,更是伤感。岂料他低头一瞥,亡魂大冒,只见柳树旁杂草间孤零零趴着具骸骨,这骸骨白发披散,血肉腐尽,套了件褪色的墨绿袍子。 ——是梦中所见那位老者。 “是他!”行必至想起梦中见闻,惧意去了三分,又想起梦中老者所言,不由垂泪——大道难求,仙门难入,古来寻仙者千万,又有几人能成,所以,我才会在此痛哭。我十六岁离家,寻了六十年的仙,问了六十年的道,却连仙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我这六十年,难道真的是错的吗? 行必至既是伤心,又是茫然,看着这老者骸骨不由同病相怜。他一时热血,要去寻仙,不过三日,同行者只剩他一人,而今又遇到与他一样的寻仙者,六十年寻仙门而无入,葬身于此,曝尸荒野。 这条路实在太难,不如,就此回去,回去…… 行必至将老者就地葬于柳树下,茫然望着前路,不知去向何处。他便在此枯坐一天一夜,第二日旭日跃升的朝华照到憔悴的脸上,那双眸子由惶恐迷茫化作决然。 也许这一天一夜,他曾有过无数次挣扎,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心动的远方。 少年时的每一种选择,都不能以对错来论,它只是少了一种遗憾。 行必至继续开始他的寻仙路,这一日却来到一个繁华小镇。街上车水马龙,店铺鳞次栉比,小摊更随处可见。 “包子,香喷喷的肉包子……” “糖葫芦,卖糖葫芦……” “炸油条,卖糖糕咯……” 行必至看什么都新鲜,只是他多日未洗漱,逢头垢面像个叫花子,到哪儿都被人赶。行必至却不在意,只是四处闲逛。 前面围满了人,行必至费力挤进去。只见场中是一个道人,大约六旬左右,一头灰发,长须及胸。这老道闭目凝神,盘膝枯坐,离地悬空三尺,左手随意搭在直立的寒梅拐杖上。前面似乎表演了什么节目,众人都露出惊奇之色。 这时道人睁开眼睛,从怀中掏出一根绳索,道了声“疾”,那绳索如有生命蛇行而上,攀到云中垂落。道人也不说话,顺着绳索爬到云中,俄而只有绳索掉落,那道人却难觅踪影。 行必至惊为天人,又欣喜若狂,大叫道:“仙人,仙人,我可找到你了。” “仙人”的两个徒弟却不管他,只是到人群收钱。这两个徒弟一胖一瘦,收完钱便直奔镇外去了。只见镇外有个破庙,“仙人”老道正盘坐在庙前。 行必至上前便拜,叫道:“仙人,仙人,我可找着您了,您收我为徒吧。” 那老道眼睛骨碌碌一转,捋须道:“法不可轻传,徒弟,也不可乱收。” 行必至磕头道:“仙人,我心诚,我给您磕头了,您收了我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那胖徒弟忙道:“师父,你收了吧,这一天到晚,可忙死我了,也有个人帮我分担分担。” 瘦徒弟也道:“师父,收了吧,咱们也多个伴。” 老道假意思索,方道:“好吧,那贫道就勉为其难收你为徒吧,若你不尊师重道,我可要逐你出门的。” 行必至磕头道:“师父,我一定什么话都听你的。” 行必至便帮着便宜师父的两个徒弟干活,先去拾柴火,又架起铁锅,然后煮了一锅乱炖。行必至吃了满满三大碗,才放下筷子。这才从聊天中知道,两个徒弟胖子叫丁大海,瘦子叫成熠。因为才认识,没有深谈,天黑后行必至跟着师徒三人在庙里睡下。及时深夜,行必至忽然惊醒,迷糊之间,只见一道黑影蹲在庙外洒水磨刀。 那黑影举着刀刃借月去看,狂笑道:“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便让我凑齐了三子汤的材料,还有一个是送上门的,剜了这三个少年的心,我便能做一副三子汤,做了这三子汤,我便又能多活十年了,哈哈哈哈……” 这黑影不是老道,还是何人。 行必至只觉瘆人,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老道却持刀进庙,目光游移,好像在挑选羔羊。 行必至打着颤,默念道:“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岂料老道偏偏选中了他,一边持刀接近,一边低笑道:“小宝贝儿,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三子汤非得凑齐三个少年,再月圆之夜剖出心脏才可。放心,我在你们吃的东西里下了药,不会让你们感到一点痛苦的,只会让你们在睡梦中死去。” 老道把行必至翻身朝上,操刀便要取心。行必至大叫一声,抓起尘土,按在老道眼上。这时那叫成熠的瘦徒弟翻身窜起,一脚狠狠踢倒老道。行必至趁机搬起庙外大石头便砸,砸得老道脑袋迸血。 老道喊道:“别砸,别砸,饶命啊饶命……” 行必至怒道:“你不是仙人吗?干嘛要挖我的心?” 老道说道:“我不是仙人,我不是仙人,我骗了你,我是个可怜虫啊。” 行必至道:“可怜虫?” 老道哭道:“是啊,我是个可怜虫,我怕老,我怕死,我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用邪法去取别人的心肝延寿。” 行必至怒气更增:“你怕老怕死,便去取别人心肝,那别人不也活不成了?” 老道说道:“你不懂,怕死是人根植在骨子里的本性,没有多少人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若是没有痛苦地死去,也就算了,怕就怕,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尤其是你清晰地感知自己的衰老,一点点失去活力,像一根木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掉,却又无能为力。对于普通人来说,死亡只是结束,衰老,才是劫难的开始。” 行必至怔怔道:“衰老,真的这么可怕?” 老道凄然道:“衰老比死亡更加令人害怕。” 砰! 行必至心头一悸,拿不住劲,大石坠落,生生将老道砸死。行必至这才后知后觉,满脸惨白的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