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虽然已经深了,但是济南的夜生活此时不过酒至半酣阶段,离着尽兴散场还有段距离,所以勤勤恳恳的黄包车车夫,或者在某场所的门口蹲守下一拨醉酒的客人,或者拖拽着已经醉成一滩烂泥的客人奔波在路上。 薛彪整个人也如一滩烂泥,但他没醉。 他今晚一滴酒都没喝,当然不会醉,至于疲惫不堪,完全是入夜之后跟军统济南站的弟兄们汇合后经历的那场冲天而起的大爆炸吓得,再就是山东特务机关走这一遭,被本多澜那顿鞭子打的。 “姓高的小娘们真他妈变态!说好了只是拿我抡顿鞭子出出气算完,结果她他妈是往死里打老子呀!下次再他妈给老子提这么过分的要求……不!没有下次了!” “只要这次的事情成了,老子就自由了!” 因为他今晚给出的,是国民政府特派员和红党重量级人物之间会晤的情报,是极可能牵扯到日军在山东的整一盘大棋的情报。 这样的情报再不算具有战略价值的情报,什么情报算? 必须算! 所以廖文克给出的那一万大洋的奖励,在薛彪看来已经算是把里攥了! “先生,到了。” “给!” 不多时,黄包车碾碎今夜微弱的星光,把薛彪送到了他目前租住的民宅门口。 他下车付了车费,然后踩着尽可能不惊动住在一楼的房东太太的脚步,沿楼梯上二楼,最终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接着在影影绰绰的看到会客厅的八仙桌旁边坐着的一道人影之后,浑身上下的肌肉僵硬了差不多半秒钟,最后一把握住了后腰上别着的手枪。 手枪的保险是打开着的,因为以他现在身份,突遭危险的几率非常大,需要子弹来解决麻烦的几率更大,所以必须做好随时开枪的准备。 然而,在他即将把手枪举起来的时候,对方开了口:“彪子,是我。” “?” 鬼头? 薛彪下意识的垂下了握枪的手臂,但全身上下的肌肉依旧不敢有半点放松。 他目光时刻不离鬼头的方向,侧着身子开了会客厅的灯,终于看清鬼头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凳子上,俩手捧着一个热茶杯,并没有半点威胁的迹象。 应该不是来做了我的。 薛彪干咽一口唾沫:“站长,您怎么在我这儿?” 鬼头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这么晚了不在家,害我等你这老半天,你小子去哪儿了?” “我……” 薛彪大脑机灵的转了半秒钟,瞎话就到了嘴边上:“我去老杨呃,杨文住的地方蹲了蹲。您今晚不是说没联系上他,其他弟兄打电话也没找上他吗?这小子当电报员一流,动手能力差了些,我怕他出什么事。可惜蹲了半晚上,也没蹲上他,不知道什么情况。” 鬼头垂下眼帘:“别蹲了,杨文死了。我刚收到消息,傍晚的时候,有人在一口井里发现了杨文的尸体,他是被人抹了脖子扔进去的。” 薛彪差点没当场跳起来:“什么?老杨死了?” 他的震惊是真实的,因为他虽然没指望地处居民区的那口抛尸的水井能够遮掩杨文的死讯到永久,但也万万没想到,晌午抛进去的尸体,当天就被人发现了。 鬼头点点头:“今天傍晚,有个老太太去打水,可能是眼神不好,水桶下的有点深,往上摇辘轳的时候觉得份量不对,趴在井口上仔细瞧了瞧,才发现水桶上勾了具尸体。警察局把尸体捞出来看了看,证实是杨文。” “怎么会这样……” 薛彪失神的嘀咕了一句,接着意识到自己的反馈太平淡,果断咬牙切齿的攥起拳头捶在桌子上:“谁干的?我他妈不弄死他给老杨报仇誓不为人!” 楼下很快传来房东太太关切的询问:“楼上怎么回事?薛先生是你回来了吗?” 薛彪佯装气不太顺,使劲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回应:“是我!房东太太对不起啊,是不是我不小心吵到你了?” “你动静小一点,别吵到我孩子。” “好的好的,我注意……” 三言两语安抚下房东太太,薛彪再次面对鬼头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状态:“站长,老杨的事到底是谁干的,您那边有消息吗?有消息麻烦您第一个告诉我一声,我要亲手活剐了凶手,给老杨报仇!” 鬼头深深看他一眼:“彪子,我知道你跟杨文的感情深,理解你的心情,不过那个居民区位置有点偏僻,加之天气还有点冷,街上少有人来来往往,所以凶手方面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不过你放心,只要有确切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你的!” “谢谢站长。” “彪子,给杨文报仇的事,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但这事急不得,只能等查出来凶手是谁之后再说。就眼下咱们的任务来说,杨文这一死,我有点麻爪。” 薛彪假装愣了一下:“站长您是担心我这一组少了一个人的事?” 鬼头抿了抿嘴唇:“是啊!原来我按三人一组分的组,现在你这一组只剩下你跟丁林两个,我怕到时候你们应付不来。” 怎么应付不过来?必须得应付过来啊! 要不你再给我这组里加个人,我上哪儿哭去? “站长,这事您不用担心!我什么能力您是知道的,丁林小伙的本事您也知道。老杨这么突然的走了,担子虽然落在了我们两个肩膀上,但我相信凭我们俩,肯定能担起三个人的担子!” 薛彪稍稍一停顿,硬生生的把眼圈憋成了红的:“不瞒您说,老杨虽然走了,但我觉得他在天之灵肯定在上头看着我跟丁林呢!您放心,我跟丁林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鬼头沉默了几秒钟,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彪子,你这么说我很欣慰。既然你有这个决心,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过去一段时间,咱们俩在如何处理跟红党的关系上有些分歧,不瞒你我对你的确有点意见,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特派员这次过来跟红党的重量级人物会晤,必将改写上峰的总方针大立场。所以这次这个事咱们兄弟务必齐心协力,把差事办好!没问题吧?” 薛彪挺身而起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行吧!天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回了。” 鬼头起身来到窗边,准备翻出去。 薛彪最后叫他一声,再次开口:“站长,查出来是谁害了老杨之后,千万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 鬼头答应下来,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身形在隔壁邻居家房顶上几个闪纵,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薛彪站在窗口,凝望着鬼头远去的方向,悄悄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混过去了,看来我今晚的演技还是不错的……”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胡同里,鬼头隔着半条街回头看了一眼薛彪租住的那间公寓悄悄啐了一口:“什么狗屁演技?要不是老子强忍怒火给你放水,你他妈真以为能骗过我?” 他早就从常北楼那里获悉,军统济南站的叛徒就是薛彪,所以今晚确认杨文联系不上了,怀疑可能出事了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把怀疑的目光着落在了薛彪身上。 待到晚上跟弟兄们分开,从常北楼嘴里获悉了杨文遇害的真相之后,恨不能当时就追上还没走远的薛彪把他就地正法。 鬼头闷头走出这片居民区,到大路边等了一会儿,拦下一辆黄包车,接着赶去了另外一片民居,对照门牌号找准其中一套房子之后,左右瞅着没人直接翻墙进院,摸进了院子西南角的一间厢房。 他双脚刚刚在房间内落地,接着就有一只手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丁林,是我!” “站长?” 已经钻进被窝的丁林讶然,赶紧收枪开灯披了件外套起床:“站长,您怎么过来了?” “有个事情我需要先给你通报一下……” 鬼头把杨文的死讯简单讲了讲,又把跟薛彪商量的结果也说了说:“总之,你们组到时候可能要辛苦一些,两个人要顶三个人的缺,没问题吧?” 丁林眼圈有点泛红:“必须没问题!站长,您别看我跟杨文没什么太多直接交涉,但他比我入行早,跟您的时间比我长,我好些东西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算起来,他能算我半个老师!您放心,杨文不在了,我还在,彪子哥还在!我们绝对不会给您丢脸的!” “好兄弟!” 鬼头很满意他这个态度,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越发的阴恻恻起来:“我知道你跟杨文处的不错,跟彪子也算是好兄弟,所以我今晚才必须要过来,单独给你打个预防针!” “?” “明天,你们就要开始行动了,到时候,你跟彪子该怎么分工怎么分工,该怎么轮班怎么轮班。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要把眼睛瞪起来,时时刻刻盯紧彪子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情况不对,掉头就跑,能跑多快跑多快!记住,我说的是任何时候!哪怕特派员在你身边,该盯就盯!该跑就跑!明白吗?” “……” 丁林愣了足足三秒钟,猛地瞪圆了眼睛:“站长,您是怀疑……” 鬼头十分决绝的摆了摆手:“丁林你记住,我什么都没怀疑!我什么也都怀疑!咱们站里现在什么情况,召集大家开会的时候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杯弓蛇影都不为过!所以,不管是哪一组人手哪一个兄弟,我需要你们全都警醒点!” “最危险的敌人永远不是对面拿着枪扛着炮的对手,而是身边的好兄弟!这个话你给我牢牢记在心里,明白吗?” 丁林干咽了好一阵的唾沫,才艰难的张嘴:“明白,我一定记住!” “那就这样,我先走!” “站长我送您……” “不用!” 等丁林跳下床来穿好鞋子,鬼头的人已经在他厢房里消失了,只剩一扇刚刚关闭的窗户轻轻摇晃了两下,留下几点窗扇和窗框之间的摩擦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丁林有点睡不着了,他摸起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 站长虽然没明说,但其实意思已经约等于摆在桌面上了对吧? 要不然,他干嘛大晚上的来找我说这些? 那么彪子他…… 丁林不敢往下想。 只有掌心里不知道何时沁出来的冷汗有种汇聚成滴准备滴下去的迹象…… 数小时后,太阳照常升起,新一天的阳光开始普照大地。 军统济南站的特工按照鬼头的安排行动起来,提前分好的三人小组各自汇合,然后奔赴不同的进出济南的渠道,等候国民政府特派员的到来。 与此同时,河野月次郎刚刚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座,吉野少佐就急急火火的赶了过来。 这家伙熬了一个大夜,把自己两只眼睛全都熬成了红的。 薛彪送来那么重要的情报,必须要做好布局是他紧张的要点之一,另外就是现在的特务机关人手严重不足。 一方面,行动队昨晚在大明湖西南角的游客码头损失惨重,参与行动的兄弟绝大多数当场报销了,剩下没报销的也都在医院躺着,包括行动队现在实际上的队长麻六也被送进医院包成了粽子。 另一方面,常驻特务机关随时可以调用的皇军数量是有限的,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手头上的可用之兵不足原来的半数。 按说,把这些皇军有效组织起来,也不是不能行,但问题在于,特务机关的日常防卫不防了,机关要员的安全保障不保了? 天大的行动也不能直接把大后方放空呀,万一军统济南站或者红党那边瞅准时机,把整个特务机关办公大院给端了算谁的? “机关长,特务机关现有人手最多能够把几个进出济南的渠道盯起来,但如果遇上突发状况,根本应付不过来,反倒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我申请司令部提供更多支援,尤其是兵力上的支援!” “我已经申请过了,我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敲开司令部的大门,找上级长官汇报了一下情况,长官认同我们的判断,国民政府特派员和红党重量级人物的会晤,必将改写整个山东区域的局势!所以要求我们,只要他们敢来,就必须把他们留在济南!一个都不能放走!人员问题你不用担心,九点之前,司令部的支援就会到位!” “感谢机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