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车厢内只有寥寥几人。 陈迁屏气敛声,坐在他对面的唐季澧夫妇两人正在商量,等到了沪上该买些什么东西,或者拜访什么亲朋好友。他的夫人是位美人,还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演员。 或是觉得不该在陈迁这位军统大特务面前谈论某些事情,唐季澧的夫人徐来,起身款款离开,说是去隔壁卧室休息,那是占据一条车皮的大卧室。 “沈醉告过您的状,说唐长官您私通红党,给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就在任职桃源警备司令的时候。” 闻言,唐季澧的态度几近无动于衷,拿起酒杯喝了口。 “知道,老头子还特意把我叫去官邸,骂了我一顿。我才不管什么意识形态不同,朋友有难,自当竭力相助。” “但交朋友也得看人,沈醉不值得交。” 唐季澧抿声微笑:“或者说,你们军统的人都不值得交,何必说什么沈叔逸。” 挺直身子,陈迁不动声色的说:“我是红党的人。” “你?” “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关我屁事。” 陈迁看着他,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这个人似乎真的不管什么阵营,而是喜欢交朋友。对于朋友嘱托的事情,他竭力去办,糊里糊涂一个天潢贵胄。 见气氛有些尴尬,陈迁也不再继续提及此事,真不知道这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这次能有幸乘坐这位天生富贵公子哥的专列,还是周伟龙安排的,他跟周伟龙是黄埔四期的同学,又是老乡。而且奉旨投敌是戴春风谋划的事情,这家伙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之前忠义救国军的计划,也是他跟日本人商议的,一切都是奉旨行事。 陈迁有些担忧的问:“要是日本人知道你跟山城政府有来往,那你岂不是会很危险?” “这个嘛?” 对方爽快的回答:“他们知道。” “好吧。” 火车行驶进沪上郊区,唐季澧拉起纱窗看了眼:“最近沪上又出现大规模刺杀行动,日本人希望你们军统能少做点,至少不要动不动杀人全家,那些老幼妇孺是无辜的。” “不止如此吧?”陈迁问。 “当然,有一些日本人想让我协助抓获一些军统特务人员,可老子又不认识那些小鱼小虾。戴雨农倒是认识,可他又不在沦陷区。” 小鱼小虾,好吧! 相当完美的借口,他从不跟小鱼小虾交朋友,也不认识那些活在地沟里的老鼠们,自然也谈不上协助抓捕。陈迁怀疑自己也在‘小鱼小虾’的行列中,肯定在其中。 ······ 渐渐地······ 火车抵达沪上南站,陈迁躲在车厢里,他看见站台上有一大帮子的人去迎接他们夫妻两人,有汪伪政府的大汉奸,也有日本人的高级军官,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这样,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陈迁和邝知友几个特务伪装成他的佣人,提着大包小包把行李往卡车上装,足足装了两辆大卡车,这家伙把半个家当都搬来。 没多久,他的夫人徐来找到陈迁,给了陈迁一个证件和通行证,借口让陈迁去送拜帖。 反正也没有人怀疑,陈迁等人就这样大摇大摆走出戒备森严的火车站,在路边拦下黄包车,神不知鬼不觉成功来到沪上。 直到夜色降临之前,陈迁几人为了隔绝跟踪,也不知有没有人跟踪,大费周折才前往安全据点。 走到天潼路,拐过几个街巷,来到位于西唐家弄的牛二车厂。 数年未曾回来,车厂规模扩大数倍不止,牛二站在车厂门口收份子钱,一身的绸缎衣服,嘴里叼着香烟拦住一个交不出份子钱的车夫,嘴里骂了几句,倒也没有为难。 倚在拐角处一个巷子口,邝知友推了推陈迁的胳膊,示意他看向街头。 在街道边,一位半大小子背着书包,正在低头看书。 陈迁不动声色走过去,跟在这个半大小子身后,然后抬手蒙着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地瓜手中的课本险些跌落,挣扎着转身回头。当看见陈迁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以及发梢间夹杂的灰白头发,地瓜怔怔说不出话来。 陈迁蹲下身准备抱起地瓜,发现好几年没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男孩,而是只差自己一个头的半大小子。用力用力,陈迁一时还没抱起他。 “TMD!二哥给你喂了些什么,这么重?” 地瓜迟疑而又惊喜:“干爹?” “怎么,不认识我了?”陈迁含笑揉着地瓜的脑袋,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干爹~~~” 眼中带着不可思议,地瓜有些拘谨和腼腆:“您回来了?” “回来了,想我没?” “想。”地瓜怯懦的回答。 父子二人相见,没有怀抱和哭泣。陈迁觉得似乎自己也到了那个地步,父子相见如陌生人般,或许是离开的太久,地瓜差不多已经忘记还有一位干爹。 挥手把邝知友几人叫出来,地瓜看见邝知友,很礼貌的弯腰叫人。 “邝叔叔好。” “嘿!还认得我嘛,不赖。” 几人陪着地瓜往车厂走去,站在车厂门口的牛二眯着眼,仔细盯着自家儿子身旁看去,也是不可置信。但他没有地瓜那样腼腆,而是笑着迎上去。 牛二快步走上去,抓住陈迁的双臂仔细摸索:“是我兄弟,是我兄弟。你怎么才回来,当初你说去外地做生意,好几年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二哥,我回来了。”陈迁笑着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也顾不上什么收车份子钱,牛二拉着陈迁来到后院,询问他这几年去了何处,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陈迁说自己去了湘省做生意,后来打仗亏到姥姥家,去年彻底亏本,只能回沪上看看能否翻身。 后院里,留在沪上担任特情组行动队队长的大春跑来,看见陈迁和邝知友都回来,激动的擦拭眼角泪花。 他早就听说陈迁要回沪上,整个沪上的情报行业都传开了,但是谁也没见过,大春问过特情组组长李殊,对方也不知道。又问了联络官杨丰,杨丰也说不知道。 晚上,牛二特意斥巨资叫了一桌席面,众人喝酒喝到伶仃大醉。 陈迁被地瓜搀扶着,回到曾经居住的偏房,屋内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把陈迁放在长凳上,地瓜从隔壁搬来被褥,跪在床上铺着被子被褥。 如同当年那样,地瓜娴熟的从厨房端来热水,伺候陈迁,帮他洗脚。 坐在长凳上,陈迁看着地瓜给自己洗脚,用力搓着脚底的老茧。 “怎么,看见干爹回来不高兴?” “不是。”地瓜嗡声说。 陈迁笑了笑:“回来的匆忙,忘记给你带礼物了。” “没事,只要干爹您能回来就好,这些年我可想您了。” 感受有些微烫的水温,陈迁左顾右看:“怎么没见小婷儿,以前铺床扫地都是她的事情。” 拿着毛巾的手有些颤抖,地瓜低着头说:“被卖到金大牙馆子里,我爹不准我去看她,我也没钱去。那地方都是小婷儿那样的人,跟我娘和姐姐一样。 有一次大春叔叔带我进去找了小婷儿,她在一个小屋子里,很小很小的屋子,里面臭烘烘的,有个老男人提着裤子从屋子里走出去。小婷儿看见我,让我以后别去了,我就去了一次,后来就没去过。” “你想不想救她,明天我就让大春把小婷儿买回来。” “买回来做什么?”地瓜抬起头,稚嫩的目光坚毅。 陈迁说:“洗衣做饭,总归有个用处。” 地瓜拧干毛巾给陈迁擦水:“我在学校读书,一个学年要一百多块,而小婷儿被用十块银元卖掉。光是我一年的学费,够买十个小婷儿。大春叔叔也问过这样的话,他出钱把小婷儿买回来,在小婷儿被卖掉的那天。 但是大春叔叔又说,如果不改变这个国家,永远都会有小婷儿这样的人。说如果我没有遇见干爹,也是会像小婷儿那样,买一个小婷儿容易,可永远都会有‘小婷儿’被卖掉。” “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陈迁笑了起来。 地瓜端起水盆:“我娘和姐姐就是这样被卖掉的,被我爹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