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健:“大人,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各火路墩都未见狼烟警报,流贼突然就到了城下了,黑压压一大片,人数上万,号称是太白山匪贺老六,投了贼酋左挂子,借了兵,来报仇来了,誓要攻陷槐安城。” “小的本来正在召集手下,上城墙与流贼死战,但是,北城门突然就开了。流贼潮水一样涌进来……小的们杀不过来,根本杀不过来啊。” “后来小的才知道,原来是巡检大人趁着小的在南城门与流贼鏖战,吸引了大批流贼之际,开了北城门逃跑,以至于北门陷落,让流贼进了城。” “小的拼死想夺回北城门,却是做不到。最后没办法,只能从东门杀出,留得这条有用之身,来给大人报信。” 钟健说着,满脸涕泪。 他的身上,战甲破裂,还带着血迹。 这是他在北门的时候,斩杀流民,溅上的,有意不去清理,以显示他激战的辛苦。 荀虞夔脸色阴沉。 “反贼左挂子进了庆阳府?人数上万?钟健,谎报军情是何罪,你是知道的。左挂子部上万流贼到了槐安城,庆阳东路竟然能毫无察觉?” 钟健哭丧着脸:“大人,小的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谎报军情啊。流贼连火炮都有,在南门外用火炮攻城,军士们都是看到了的。要不然,小的也不至于守不住城。” “至于庆阳东路……火路墩尽皆废弃,流贼来得又快。他们或许因此,才未能察觉。” 槐安城原先叫做槐安寨,位于边陲,紧邻九边的宁夏镇和榆林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大明是驱逐元蒙而建立的,自从开国起,就把蒙古当做最大的假想敌,也一直在防范蒙古人南下。 庆阳府,正是蒙古人南下的重要路径之一。 为了稳固边防,在庆阳府设置东西两路。 槐安巡检司隶属于庆阳东路。 东路一是从清平镇,靖宁堡,荔原堡,直到庆阳;一是从走马城,到定边巡检司,槐安巡检司,到庆阳,总共五百里【ps:五百里这个数据,是清顺治年编纂《庆阳府志》中记载的,作者君有些怀疑,仅仅东路的一部分,有这么大吗?明代庆阳府地图上看着不像啊。】。 朝廷在东路设置了火路墩四十二座。 每座火路墩设墩夫二十名,各种旗具火药,火铳战甲,一应俱全。 一旦有敌人犯境,火路墩不但能迟滞敌人前进的速度,而且,能点起狼烟示警。 一座座火路墩,接连点起狼烟,千里之间,迅速可达。 这本是非常好的措施。 如果火路墩能起到作用,槐安城得到示警,提前做好准备。 各路官员及时派出援兵支援,是万万不会出现今日这种事情的。 可惜的是,庆阳东西两路的火路墩,早就废弃了。 朝廷连边军的粮饷,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哪有钱粮给墩夫? 墩夫属于军户,是最惨的一批人。他们自己没有田地,也不能离开火路墩,往往被将官当做免费劳力,给将官家种地,还要被打骂。 即便在丰收年景,墩夫们的日子也过得很苦。 天启年以来,连年天灾。 普通民户的日子都过不下去,更不要提军户。 墩夫活不下去,逃跑的人非常多。 天启七年,白水王二起义。 崇祯元年开始,王嘉印、高迎祥、左挂子…… 各路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杀贪官,破监牢,开粮仓,收拢饥民。 所过之处,墩夫们几乎都跟着跑了。 庆阳府东西两路的火路墩,毕竟不是边镇,朝廷无力顾及,就彻底废掉了。 现在钟健声泪俱下,诉说着难处,荀虞夔倒也不好说他什么了。 而此时更让荀虞夔慌张的,是钟健提到的左挂子手下上万大军。 “朝廷邸报刚提到贼酋左挂子背信弃义,在绥德降而复叛,他竟然就已经到了槐安城了?” “槐安城距离安化城,只有百里之遥。槐安城陷落,流贼岂不是旦夕之间,就能抵达安化城城下,直接威胁庆阳府?” “胡明辉真是该死!若非他弃城而逃,城池岂会丢得如此快?若让流贼左挂子在庆阳府站稳了脚,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本官一定狠狠参他一本,让他不得翻身!” 荀虞夔咬牙切齿,那叫一个恨啊。 作为知县,他没有调兵权,手下除了三班衙役之外,只有马步民壮一百六。 对付对付盗贼,和小股流寇还可以,遇到大股流寇,就要靠庆阳卫的游击将军,和指挥使出兵了。 荀虞夔:“传令下去,关闭城门。流贼旦夕将至,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城了。本官这就去向知府大人禀报此事,调遣兵马,收复槐安城,擒拿贼酋左挂子。” …… 庆阳府。 庆阳府府治所在,就在安化县。 史料对这座郡城的记载,是城高如山,水深如渊。 城墙高十丈,广七里,周围又有敌台,瓮城,月楼,非常坚固。 府城内有庆阳府衙、庆阳卫、分守道、安化县衙等衙门。 此时,府衙正厅内,一众官员列坐两旁。 一旁是以知府沈宏业为首的文官,知县荀虞夔坐在他的下手。 另一旁,则是以卫指挥使武晨阳为首,下手是指挥同知计瑞,指挥佥事黄高远。 沈宏业:“武大人,兵法有云,兵贵神速。流贼刚刚占领槐安城,立足未稳。此时正是破贼的好时机。还请武大人亲率兵马,击破流贼,夺回槐安城。本官定然为大人上书报功。” 武晨阳:“好说。请沈大人调拨银十万两,粮千石,作为军资。” 沈宏业脸一沉:“武大人莫不是故意刁难本官?庆阳府连年天灾,粮食绝收,朝廷救济不至,府库早就空了,连救济百姓的钱粮都没有,哪里有钱粮给你?” 更何况,武晨阳一开口就是银十万两,粮千石。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 武晨阳:“沈大人说笑了。你我同朝为官,都是给朝廷效力,何来故意刁难之说?兵法有云,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军心不稳,如何打仗?” 沈宏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朝廷耗费多少钱粮养着你们,有战事了,你未出行,先要粮。甚至以此为借口推脱,不愿出兵。武大人,你就不怕本官参你一个怯战之罪?” 武晨阳翻个白眼:“请随意。本将恰好,也参你一个失土之罪。” 沈宏业:“你……” 两人吹胡子瞪眼,都死死盯着对方。 论品级,知府是正四品,卫指挥使是正三品。 貌似卫指挥使武晨阳品阶更高。 但知府是文官,卫指挥使是武官。 大明以文统武,武将地位很低,所以,在场众人中,论身份,当以庆阳知府为尊。 要是放在以前,即便知府没有调兵权,武晨阳无论如何也得给点面子。 但天启年以来,北边鞑子屡屡寇边,境内各地叛乱不断,此起彼伏。 武将的地位越来越高,武晨阳手里有兵,自然无需太给沈宏业留面子。 沈宏业看武晨阳没有妥协的意思,只能叹一口气,心中感慨,这些粗鄙武人,是愈发跋扈了。 沈宏业放缓了语气:“武大人,万事当以大局为重。槐安城丢失,你我为地方军政长官,皆负有失土之责。当今圣上励精图治,眼里揉不得沙子,因为失土被斩的同僚,还少吗?当此之时,你我应该勠力同心,尽快收复槐安城,严惩流贼,安抚百姓,将此事隐瞒下来。否则的话,你我不要说头上乌纱帽,恐怕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武晨阳苦笑:“沈大人,不是在下有意推脱,实在是手下官兵,平日里都只发半饷,今年以来,更是连半饷都没有。士兵们最近正在闹饷,在下能把他们按在军营里,已经实属不易。若无粮饷,就这样调他们出征,只怕他们要临阵反戈一击,投靠流贼了。” 沈宏业眉头皱起。 卫所欠饷,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 但此事牵扯太深,沈宏业区区一介知府,不敢多加置喙,以免引火烧身。 沈宏业:“十万白银,肯定是没有的。千石粮饷,也不可能。沈大人说一个底线,本官找城内乡绅筹措一下,看能筹措多少,好歹得先开拔了,尽快把槐安城收回。” 武晨阳:“至少也得给他们补两个月的军饷,然后,给他们每人五两的开拔银子。” 卫所兵每月粮饷,不到一两。 补两个月的军饷,再发五两开拔银,那就是每人七两。 沈宏业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武大人打算带多少兵马出征?” 武晨阳:“流贼现今人数已经过万,左挂子后续援军,更是源源不断。我军虽善战,能以一敌多,但至少也要出动五千兵马,才能稳妥。在下调本部兵马,及左、右、中后、中左,四个千户所部分兵马,合计三千人。再请沈大人给游击将军潘大人去信一封,让他带两千人马,从环县出发,前往槐安城,两面夹击,此战必胜。” 武晨阳侃侃而谈,沈宏业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武晨阳所说的人数,都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兵员人数。 但事实上,各卫所吃空饷严重,武晨阳所说的这几个卫所,所有在军营里的兵加起来,现在怕是连两千人都没有。 各卫所还得有一部分人留守。 他武晨阳上哪里调三千人出征去? 这个武晨阳,真是跋扈贪婪到了极点。 此时情势如此急迫,他沈宏业也已经坦诚相待,武晨阳竟然还在图谋钱粮。 果然武人粗鄙,不足与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