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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还未亮,太和门前的空地上已站满了上朝的文武百官,大伙儿的表情都很肃穆,与以往的松弛形成鲜明对比。 嗖嗖的寒风刮过,上百件官袍朝着同一个方向摆动,令现场多了几分萧瑟的感觉。皇帝乘坐的大辂(皇家的专用轿子)停在了百官的正前方,早朝正式开启。 朱由校昨夜睡得有点晚,这会儿还处于迷糊的状态,直到轿子落稳他才勉力睁开双眼,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暖炉,一边冲身旁的太监点了点头。 太监立刻拉长声音喧唱道:“有事奏本。” “臣有本启奏。”一位兵科给事中迫不及待的站了出来,朗声道:“臣风闻辽东战事焦灼,我军与建奴相持不下,然沈阳总兵贺世贤竟与奴酋暗中勾结,率所属部众阵前投敌,陷我军于不利境地。故臣恳请陛下削夺贺世贤一切官爵封号,将其三族交予刑部严查。” 上朝的第一本奏折就要夷边关大将的三族,今天这火药味貌似有点浓呀。 朱由校没有吱声,只示意太监下去承接奏本,然后默默的扫视起众臣,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无论朝堂内外出了什么状况,哪怕是密折急递传送的消息,总有御史言官比他这个皇帝提前知晓,偶尔一次也就罢了,但每次都这样就很过分,到底朝廷还有无秘密可言? 况且前方传回的急报中已明言,尤、贺二位总兵尽皆殉国,哪儿来与敌勾结一说?莫非急报所言不实,沈阳失陷的原因另有隐情? 兵科给事中刚站回原位,礼科给事中随即走出队列,正气凛然道:“臣奏请弹劾辽阳总兵陈策三大罪状。其一虚报兵卒数量、冒领军需,其二踟蹰不前、延误军机,其三指挥不当、贪生怕死。” 朱由校眉头一紧,心道:传回的军报只说陈策奉命率部增援沈阳,在浑河岸边遭遇建奴的阻击,并未指责其有什么过失,难道又出事了?” 十六岁的孩子哪儿能对这些捕风捉影的言论作出判断,只能以沉默应对。 接下来出场的是位重量级人物:兵部右侍郎张鹤鸣。 论资历,他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属于朝中数得着的老臣;论江湖地位,他是老牌东林党,刘一燝和韩爌的党龄都没他长;这种人物轻易不发声,发声必然会有很多人响应。 老头子迈开沉稳的方步来到队列中央,中气十足的开口道:“陛下,眼下要紧的不是追究前线将领的责任,而是速速增兵辽阳以巩固辽东防线,只要我军在辽阳对建奴予以迎头痛击,收复沈阳便能水到渠成,反之则辽东危矣。” 昨日在武英殿议政时张鹤鸣一直沉默寡言,因为他知道首辅大人的要价有点离谱,皇帝肯定不会答应,于是他决定在上朝时抛出一个较为合理的价码,再联合百官制造声势,迫使皇帝拿私房钱买单。 果不其然,见有大佬带头冲锋,一群御史言官纷纷跳出来附议,连楚党、浙党、齐党的官员也表现得同仇敌忾,简直恨不得亲自去前线披挂上阵。 朱由校想散朝,可发言的人络绎不绝,支持增派援兵的声浪是一浪高过一浪,大伙儿都在竭尽全力的表达自己的爱国之心。 这其中肯定有人是真的以为增兵就能击败建奴进而收复沈阳,但也一定有人只是为了赚个名声,反正朝廷不敢派他们去杀敌,更不可能要求他们掏钱,过过嘴瘾何乐不为。 问题是朱由校要考虑的事情就多啦。 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如果他对国土沦丧都不闻不问,那往后还能指望将士们尽忠报国吗?所以这钱不能不出。 不过具体出多少呢? 他一不懂军事,二不会审计,三不知粮价,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总不能大臣要多少就给多少吧。 幸好自打开国皇帝重八哥起,朱家就传承了一项绝技:砍价,无论物资采购还是服务外包,一律跟买菜一样,能砍一半就绝不会打七折。 派兵打仗严格来说可视作一项服务外包,官员即乙方,皇帝自然是甲方,乙方大可以把你的成本预算和投标价格报上来,合不合理都不重要,反正甲方也看不明白。 为了不被奸商蒙蔽,甲方先还个地板价,要是乙方觉得这活儿干不了,双方再坐下来慢慢磋商价格,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嘛。 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大伙儿在面子上都过得去,至于事情能不能办好就另当别论了,古往今来的家族生意莫不是如此。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争论,双方终于达成了一致共识:由内库拨七十五万两银子交予户部统筹,兵部即日从山东、山西、陕西、直隶抽调三万人马赶赴山海关,再命山海关驻军接到急递即刻发兵驰援辽阳。 退朝后朱由校气呼呼的回到了乾清宫,不为别的,就为他觉得自己被大臣们合起伙来给坑了。 昨晚周宁在御书房里对他信誓旦旦的肯定,辽东局势已无可挽回,为今之计应立即放弃辽阳、盖州、海洲,将前线部队全数撤回广宁。 如此一来不但不用增兵,反而能省下不少银子,待户部攒够了军饷再给努尔哈赤来一波大的,届时即便不能收复辽东,也可以重创建奴,保证关外在未来十余年内安享太平。 有没有十年的太平先放在一边,若辽阳守不住,那七十五万两银子就真的是扔水里了。 事到如今朱由校更愿意相信周宁卜算的结果,不是他不愿意收复国土,而是周宁先前就算准了一次,这回又拿着人头做担保,由不得他不信。 试想一下此战若败,上朝时喊打喊杀的那群人会有任何损失吗?显然没有。反过来说此战若胜,周宁肯定得赔上性命。 讲道理谁也不可能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朱由校知道银子是不可能不出的,可明知必败无疑,那就该尽量少出一点,他的心理价位是拿五十万两摆平官员,结果被硬生生逼得掏出了七十五万两,这与讹诈无疑。 妈的,乙方敲起竹杠来也忒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