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信国公汤和
烈日当空,艳阳高照,六月的应天府已十分炎热,然而武英殿中,却是一派森寒。 殿中并无他人,唯天子朱元璋独身静坐,此际他手拿着一封密信,面色铁青,口唇紧抿,眉宇间凝起的怒气,直叫周遭空气凝固。 这份密信,乃是陆羽派人快马送来,信中所记,是江西官员纵容民怨、与龙虎山合谋酿出民变,并借此敛财的一应经过。 其中更说了洪武三年,朝廷进行人口普查,江西省却隐瞒了三成人口的事,三成人口,这是多少赋税呀!可却全都被那些贪官士绅收入囊中,朱元璋焉能不怒? 更可恨的是这件事一直隐瞒到了现在,他如同一个傻子一般被满朝大臣都瞒着,要不是因为江西陡然出现了民变,他派陆羽去查访,不知道会隐瞒多久呢,此时朱元璋只感觉到这些公卿大臣的面貌如此可憎,都应该杀! “父皇,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朱标走进殿中,一看见朱元璋那满脸怒意,他连忙问道。 朱元璋冷哼一声,随手将那密信甩在了桌上。 朱标拿过一看,以他的脾气修养,都同样怒从心头起,但他还是强忍住怒意看到最后,然后说道:“陆先生说得极是,这江西官员士兵已然靠不住,还须从外地调兵,前去平乱治贪。” 朱元璋点了点头,随即提起笔,草拟起奏令。 朱标连忙俯身探头,只见那绢纸上款款落笔:“……着令信国公汤和,调湖广卫所兵将,前往江西平乱。” 朱标登时大惊道:“父皇,这种事也要劳烦汤伯出马吗?” 信国公汤和,明朝开国大将,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过不世功勋,其在军中地位极高,可说除了徐达之外,再无人能压他一头。 江西民变虽闹得厉害,但不过地方小乱,派汤和出马,未免杀鸡用牛刀了。 朱元璋深深望了朱标一眼,蹙眉叹道:“民变之事,虽只限于江西一地,但此事因由那隐田隐户而起,试想只靠那江西地方官,有能力隐瞒近三成人口吗?” 朱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父皇的意思……这事还涉及朝堂中枢?” 朱元璋缓缓点头道:“兹事体大,若非有中枢重臣配合,李宜之那些人岂能瞒骗整个朝廷?” 朱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陆羽信中所说,一点都没有危言耸听。 这件事,不光是江西一地烂透了,更甚至辐射到朝堂中枢,至于具体是谁,在背后庇护那江西官员…… 朱元璋不提,朱标也没好开口,但他父子二人都清楚,朝中谁有能耐瞒天过海,谁又是从江西起家,又是谁与那李宜之早有提拔之恩。 写完奏令,朱元璋放下笔,缓缓思量道:“鼎臣……虽也是淮西出身,但他还是信得过的,派他前去,当是万无一失的。” 朱元璋这话说得机巧,派汤和去的确万无一失,但若派其他人前往,毕竟汤和与朱元璋自幼时便相识,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真论私人交谊,他和徐达算是朱天子最亲近的武将。 朱标想了想,点头应下道:“既然父皇派汤伯前往,那儿臣想着让他再带几个人一起跟着。” “你是说让老二他们一起去?”朱元璋微眯双目,朱标这话一出,他就猜测出来了。 “是呀!”朱标轻笑道:“几个弟弟自从从江宁县回来后,就一直在宫里搞事,更时不时嚷嚷着要出宫,此番江西之行,有汤伯在,何不让他们几个也跟着去历练历练。” “那几个家伙是皮痒了吗?”朱元璋冷哼一声,这段日子,朱棣四人的所作所为,他也听说过,但一直没空收拾他们,没想到会传到朱标这里来。 不过朱标的想法倒是不错,这几个小子的确需要历练,他们日后都是要就藩海外的,难免会碰到强敌,如若毫无领兵经验,日后怕难应付。 再者说来,外人终究不比自家人可信,将这几个小子磨炼出来,于大明有益无害。 “也好……” 朱元璋点了点头,提笔在那奏令上又添几笔。 “不过……”他又补充道:“此番出行,一应调度部署,要以鼎臣为重,那几个家伙切莫擅自行动,以致坏了大计。” …… 自从将密信发往应天府,陆羽再无心出门游玩,他每日只呆在驿站,一则等候京中回信,二来等那李忠醒来。 一连等了三日,终于等来喜讯,京中回信,称已知悉危情,派了精兵强将来援。 这让陆羽宽心不已,有了外援,倒不必担心在江西孤立无依了。 除此之外,另一个好消息,也随着平安推门一起到来。 “陆大人,那李忠醒了!” “人呢?”陆羽当即大喜,他对民变之事已知根知底,但仍需这李忠作人证,来指控李宜之等人。 平安道:“我已派人将他接来驿站,听候陆大人问讯。” “也好!”陆羽想了想,毕竟自己目标大,出行都有人盯着,的确不适合前往。 没过多久,平安已派人将李忠护送进驿站,送到陆羽房中,这李忠仍是一身的伤,虽行动不便,但有人搀扶之下,倒还能走动。 陆羽忙召他坐下,细细询问一二。 这李忠所交代,倒与刘琏说的大差不差,无非是隐田隐户埋下隐患,而后地方官府纵容,乡绅道门挑唆,才酿出民变。 而这些陆羽早已知道,他更关心的是,能否给李宜之等人定罪。 待他说完,陆羽忙追问:“你所说的这些,可有旁证?” 虽有这人证在,但若能找到旁的物证,自是更好。 闻言,李忠皱了皱眉道:“下官所言,俱是从衙门案牍及广信府见闻中归纳而出,倒无旁的证据。” “那隐田隐户之说,可能找到证据?”陆羽仍不死心。 “这……或许布政使大人那里有,但我却没有,不过布政使衙门库房中,倒是有前些年登记造册的户藉名录,若是取到那籍录,再与本地乡民比对,自能确定隐户事实。”李忠蹙眉想了片刻道。 陆羽想了想,这倒是个好主意。 一旁的平安已急不可耐道:“大人,要不我派人暗潜入布政司,盗来户籍名录?”李宜之的住所防范严密,不好去偷盗,但这布政司的案牍库防范却没那么严密。 “不急!那籍册档案摆在衙中,谅他李宜之也不敢损毁。” 陆羽摆摆手道,这时候跑去偷盗,反落人口实,再说那户籍资料本来就算不得秘密,也称不上多至关重要的证据。 即便李宜之将之烧毁,大不了去户部取来江西人口籍册,也能定他的罪,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李忠这人证。 李忠此人,看上去一副文绉绉模样,瘦弱淳朴,面相老实,但陆羽对他,多少还有点不放心。 “你既是江西本地官员,当是那李宜之下属,为何此番民变,你要将这些消息透露给那刘参政?” 陆羽此问,自是想探得这李忠动机,虽然之前刘琏猜测过,但终究还是没有李忠自己说的妥当。 李忠顿了顿,悻悻然道:“下官毕竟是提空案牍,这隐户之事……多少与下官也有干联……下官担心……此番朝廷大张旗鼓要清田清户,会将那隐田隐户之事查出来,到那时……下官怕也要担责,是以……想立此立功,赎那隐瞒户籍之罪。” 他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他是案牍官,对这户籍造册之事负有直接责任,这赎罪立功之说,倒也可信。 陆羽想了想,又问:“那你这一身的伤,是怎么来的?” 李忠稍动了动,许是牵动伤口,疼地“嘶”了一声。 “下官原本以为……我告知刘参政之事做得极隐秘,无人知晓,可没料到,我手下文吏中,竟有李大人安排的亲信,这事为他们所知,自然要招来杀身之祸。” “当时下官尚在广信府配合推行税改之事,却蒙按察使熊大人召见。” “熊大人到广信府,本是负责平乱的,他绝无召见下官的理由,下官见前来征召之人面色狠厉,心下已暗忖不妙,于是便假意配合,半道上却突然跳车逃离。” “结果……被他们一路追杀,追至城外,原本已走投无路,可无意间滚落山拗,却不想……反被人救下。” 听到这里,陆羽总算了解了当下的情形。 李宜之等人果然已知晓了李忠的存在,还曾派人追杀,如此看来,这李忠的存在,怕已成了李宜之一众的梦魇。 “你先退下吧!” 陆羽随手挥退李忠,转而看向平安道:“这李忠怕是不能再放到博古斋了,还是留在驿站中吧!” 李忠至关重要,将他留在身边更叫陆羽安心,平安却持反对意见道:“大人,驿站目标太大,倒不如博古斋隐秘。” “博古斋固然隐秘,可李宜之此刻怕仍在四下搜捕李忠。”陆羽摇头,他深叹口气,望了望窗外:“阖城搜捕之下,那博古斋怕也不一定能藏得住。” “这……”平安思虑片刻,仍蹙眉道:“可放在驿站,如若李宜之狗急跳墙,强闯进来拿人怎么办?” 李忠的下落至关重要,关乎李宜之的生死,真逼急了,他未必不会做鱼死网破的打算。 陆羽翻了个白眼:“若他连我钦差下榻的驿站都敢强闯,那就更不能将他放在博古斋了,你想想看,李宜之若敢强闯我钦差行辕,难道就不敢强闯其他地方吗?” 平安被驳了个哑口无言,抿抿嘴没再说话,他心中另有想法。 将这李忠放在博古斋,固然没驿站安全,但却将他平安与陆羽摘了出来,即便这李忠被李宜之抓去,他也怪罪不到陆羽头上,可放在驿站,真要查出来,那他们一行人,就恐怕没法安全走出江西了。 当初朱元璋派平安跟随时,就严令他,此行必须要保护陆羽的安全,即使是你死了,陆羽也不能死,在这个前提之下,什么隐田案,贪污案,都要往后靠,但这话,平安也不好说出来,毕竟陆羽如今的态度很明显,为了保住李忠,他甘要冒这风险。 思虑片刻,平安也只能点头应下,虽是如此,但平安却仍要多嘴叮嘱几句道:“大人,当下,咱们先将这李忠藏好,等着陛下派来的大军到来,在此之前,万莫轻举妄动了!” 陆羽笑着摆手道:“放心吧,我可不想将小命丢在这南昌府!” ……………… “此事当真?” 布政使司衙门,李宜之的惊诧叫声,直传到衙堂大院,吓得他那心腹管家赵勇连忙探头回望,又匆忙跑到衙堂门口,将那堂门合上。 关上门后,赵勇才又跑回堂中,却又被李宜之一把攥住,凝神问道:“当真是被钦差护卫所救?” “错不了!”赵勇连连点头,他又探身凑到李宜之耳旁,细细说道:“城门口的守军透露,那一日从广信府往我南昌府来的车马不多,唯独那辆马车能藏住人。” “后来小人多方打听,才知那马车在城中饶了几圈,最终绕到了钦差下榻的驿站,我已遣人前去辨认,其中有一个护卫,正是当日驾车回南昌府之人。” 赵勇所说,自是他手下这些天查探的结果,当初领了命令,他便广撒出人手,在广信府城外大肆搜罗。 这一搜,便顺着血迹搜到一处官道旁的拗口。 那拗口处布满血迹,又见得有人脚步活动,显然那李忠被人所救,再看那血迹走向,李忠像是被人抬到了官道上,而那条官道,只能通往南昌府。 再通过路程计算时间,大致便能得出马车抵达南昌府的时间,接下来的事,便如赵勇方才所说了。 “如此说来,那李忠是真的落到陆羽手上了。” 听完赵勇的话,李宜之微眯双目,稍稍沉凝思量。 半晌之后,他冷笑着道:“好一个钦差大人,果真非同凡响,看来……此前他陪着咱们饮宴游赏,全是在演戏呢!” 早在陆羽抵达南昌府,李宜之就一直有所怀疑,但随着陆羽表现出来的颟顸姿态,这怀疑渐渐转微,但却一直未曾彻底打消。 直到前些日子,驿站的冲突,他已经不再相信陆羽,现如今,李宜之终于能确定,这陆羽果真是在演戏。 “大人,那咱们……怎么办?”赵勇心急难耐,拿手在脖子上横了横道:“要不要……” 说话间,他目中显露出凶光,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李宜之却是瞪了他一眼:“堂堂钦差大臣,无缘无故死在我江西境内……这事传到京里,陛下会怎么想?你是想让本官满门上下数十口人,跟着一起陪葬吗?” 擅杀钦差,满门抄斩的大罪。 赵勇一愣,吓得后脖梗一凉,噎住不敢应话。 这时,却见李宜之眼珠子一转,继续道:“而且……就算要动手,也轮不到咱们亲自动手……” 他话里有话,听得赵勇直犯迷糊。 李宜之幽笑起来,又补充道:“毕竟……咱们可没有免死铁券呢!” 赵勇一怔,顿了片刻,脸上立又现出笑容来道:“大人……高明!” 免死铁券,何等殊荣,只有开国功臣才有。 不巧,那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的唐胜宗,恰好有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