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新任祭酒
武英殿外,宋讷正听候宣召,寻常人候在这里,多只是垂首静立,但此刻的宋讷,却揣着手来回踱步,一张老脸拧满了褶子。 治下的国子监出了人命案,作为祭酒的他,如何能不担责? 再说这场命案,虽说主谋是余熂等人,但从某种角度看,他宋讷所制定的严苛学规,也是帮凶,依朱天子的性子,又岂能放过他? 如今,余熂已被拔皮实草,挂在了吏部衙堂前,便连同从犯金文征和吴伯宗,也同样扒皮实草,悬于夫子庙门口。 这两日,每每从那夫子庙门口路过,宋讷都骇得紧闭双眼,不住诵经,他生恐自己步了后尘,也被天子迁怒。 与此同时,武英殿中,朱家父子正在商议对宋讷的处置。 朱天子一脸杀意,语气甚是森冷:“咱让宋讷当这祭酒,是叫他管好国子学,为我大明输送人才,现在倒好,非但没能教好生员,反叫他们对我大明心怀怨念,这次若非有陆羽在,这国子学怕要沦为笑柄!” 他对宋讷满怀期许,如今蒙人辜负,自然杀心顿起。 一旁的朱标仍是那一脸温厚模样,劝告道:“父皇,宋祭酒虽有过错,却也罪不致死啊!” “若非是他制定出如此严苛的学规,岂会酿出如此祸端?”朱元璋冷哼一声。 朱标忙道:“可父皇也不想想,宋祭酒上任之前,国子学是何等状况?” 不待朱元璋回话,他自问自答道:“那时国子学账目混乱,贪腐奢费现象严重,而宋祭酒上任后,这些情况都得以遏制,自洪武八年以来,国子学就不再需要朝廷拨款,甚至每年都能给生员发放‘孝亲钱’,这些不都是宋祭酒之功么?” 朱标摆出事实,拿出证据,驳了朱元璋一个哑口无言。 眼看朱元璋仍有愠色,朱标忙又将语气放软道:“宋祭酒虽有过错,却也有功,如今功过相抵,应当免罪。” 朱元璋仍呼嗤呼嗤作怨怒状,但却没再开口反驳,他只埋头沉吟,似是在作最后的考量。 游说一番,见朱元璋没提出强烈反对,朱标心中暗暗窃喜,至少,这宋讷一条命算是保住了,他再接再厉道:“依儿臣看,这祭酒一职,倒没有人比宋大人更合适了。” 他这话刚说出口,那边朱天子顿然板起脸来道:“这宋讷,免他一死倒也罢了,你还想保他官位?” “可他铁面无私,绝不通融,在我大明,能做到这一点的官员几乎是凤毛麟角!” 朱元璋旋又负起手来,摇头道:“铁面无私是没错,但想要当好这国子学的祭酒,光靠铁面无私是不够的,他管理不好生员,无法为我大明培养人才,有何资格继续留在祭酒的位置上?” “可是父皇,若是宋祭酒因过于严苛被换掉,那继任者定会矫枉过正,到那时,国子学岂不要走到另一极端?” 官场惯例,后任者为了不步前任后尘,多会刻意修正,可往往难以把控尺度,最终矫枉过正。 “国子学如今最需要的,是一个宽严相济的祭酒,规矩若太松弛,怕会前功尽弃啊!父皇,不妨给宋祭酒一个机会吧!” 朱标再三劝慰,朱元璋沉吟片刻,悠悠点起头来,看起来,他似已被说动。 朱标心下大悦,正欲拱手夸赞父皇英明,却听朱元璋道:“宽严相济,咱心中倒有个合适人选!” 听他这意思,还是没放弃罢黜宋讷的决定。 朱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抬起的手又不好放下,只愣愣僵在半空。 朱元璋又望向他道:“你觉得……陆羽可算是宽严相济之最佳人选?” “陆羽?那……宋祭酒呢?”朱标一愣。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宋讷毕竟犯有大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降为司业,当是最合适的处分,至于原司业陆羽,才德兼备,升任国子学祭酒!” 他竟直接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将陆羽和宋讷对调。 这顿操作,给朱标惊了个目瞪口呆。 怔怔呆了半晌,朱标才回过神来,慢慢说道:“陆先生要是愿意接下这个担子,自然是极好的,可以他的性子,怕不一定愿意答应吧?” 之前朱标没提出让陆羽接替宋讷当这个祭酒,就是知道陆羽素来懒散,未必肯接下统管国子学这费力差事。 “哼,咱乃堂堂大明天子,咱的旨意,他还敢不从?”朱元璋眉头一拧,挤出怒色来。 朱标犹豫片刻,终未开口反驳,可他抬眼之际,满脸质疑表情,分明写着两个字:“难说!” 许也是想起陆羽那犟种德行,朱元璋的表情有些尴尬,撇了撇嘴,他终是将语气放软道:“实在不行,叫陆羽暂代祭酒一职,待将来择到合适人选再退位让贤。” 暂代? 朱标哑然失笑。 您老人家怕又编了个幌子蒙骗陆羽了,除非他将国子学治理好,只怕这“合适人选”是永远都找不出来吧? “就这么说定了,无需再商榷了!”朱元璋再不给朱标反驳的机会,大手一挥,便朝门口喝道:“叫宋讷进来!”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宋讷进了武英殿,一进殿,便撞见朱天子那威怒阴厉的面孔。 宋讷骇得心神大乱,不待朱元璋开口,噗通便跪倒在地,抢先请罪道:“臣宋讷管御不严,致国子学出此大乱,请陛下降罪!” 朱元璋仍是满眼威怒:“宋讷,若非你一味严苛,对生员高压管控,何致闹出如此大案,你之罪过,不比那金文征、吴伯宗轻!” 照面便是一句怒骂,更甚至将他比作金、吴二人,给宋讷吓了个半死。 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宋讷脑海中又飘过夫子庙前那两具尸身,自己与那二人同罪,岂不也要被…… “臣……臣……” 一时间,惶骇惊惧萦绕心头,宋讷已说不出话来。 “不过……” 好在,朱天子的话峰立又回转:“太子再三为你求情,咱也念你此番无心之失,免你死罪,将你贬作司业,你……可有不服?” 宋讷此刻还沉浸在惶恐之中,正寻思下世投胎该往哪去,忽地闻听“免罪”之说,登时狂喜。 本已滚落在地的脑袋,硬是捡回来了。 死而复生,人生大幸,当此狂喜,宋讷哪还在乎什么贬不贬官?他长舒口气,连忙跪地磕头:“臣领旨谢恩!” ……………… “祭酒?” 翌日,武英殿内,陆羽听完朱元璋的话,当真惊掉了下巴,片刻恍惚后,他立刻拱起手来,说道:“不是……陛下,这司业一职,臣已勉力维持,常感力不从心……” 果然不出朱标所料,不过朱元璋早有了对策,还没等陆羽将话说完,朱天子的笑脸已然转冷道“哼,又是力不从心?” 将脑袋一扬,拿眼角斜睨着陆羽,朱天子的语气颇有不屑:“上回辞掉应天府尹之位,你也说力不从心,怎么这回连个司业也不愿干了?你小子,成个亲怎跟掉了魂一般,一身气力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整日力不从心?我那里还有几根辽东进献的人参,你等会带回去补补!” 听到这话,陆羽心里mmp,但为了不接手这个之位,他硬是没反驳。 “父皇息怒,陆先生虽生性疏慢,却是最忠君爱民的……” 朱标迎上前来,作势要劝慰天子。 可朱元璋虽一脸怨气,倒也没动怒的态势,他这句“息怒”,倒显得假模假式。 假惺惺按住朱天子,朱标又走到殿中,在陆羽身前踱了踱道:“先生您志大才高,又心系百姓,他自是能体会父皇的苦心的,天下英才尽出国子学,若陆先生出任国子学祭酒,便能为我大明培养更多朝廷栋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表面像在劝慰天子,实际上还是在冲着陆羽去的。 陆羽面色不显,心里已在腹诽了。 你父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当我看不出来么? “陆先生,祭酒一位空悬,若你不接任,只怕国子学会生动乱啊!” 唱完双簧,朱标扭脸朝向陆羽,郑重道:“还望陆先生能担当大任,扛起国子学的担子来!” 堂堂太子殿下,再三好言相哄,便是铁石心肠也无法直言拒绝。 陆羽心中当然不情愿,却也只能保持沉默,抿唇作苦思状,期许这父子俩放弃念头。 朱元璋将他面上缓和之态看在眼里,立马再接再厉道:“实在不行,这祭酒之位你暂代之,待咱相中合适人选,你再卸任,如何?” 朱标也赶忙凑上来道:“父皇已退一步,陆先生何苦再执意拒绝,驳了父皇美意?” 父子俩配合默契,好似事前排练过般。 当此情形,陆羽再没法拒绝,他只好拱手:“那臣可得说好,我只是暂代祭酒一职,陛下可得尽快挑选合适之人来接任。” “那是自然,咱还能骗你吗?”朱元璋大喜道。 陆羽心中苦笑,你个老货,骗我还骗少了? …… 祭酒左迁司业,原本的司业却升作祭酒,国子学来了场乾坤对调。 这消息一传出来,立马惹得国子学内一阵热议。 但这热闹仅局限在学官之中,毕竟他们顶头上司对调,日后为官行事须得谨慎,而在生员那边,除了将这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倒并无起太多波澜。 宋讷也好,陆羽也罢,都是他们平日够不上边的人物——就像后世大学新换了个校长,又有几个学生能在意? 但没过几天,事态又出了变化。 国子学颁下新公告,提出“废除此前陈规烂制,宽松治学”,众生员当真喜出望外。 “早该如此了,此前那学规太过繁苛,连穿什么衣裳,几时起床就寝都要明文约束,当真将咱们当作犯人监管了!” “看来这新任祭酒,倒也有些作用嘛!” 新官一上任,便有了学规改革,傻子也该猜出这是陆羽的手笔。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陆羽这把火,却是烧向那祸害生员的学规了,对此,生员们举双手赞同。 随之而来的,对陆羽的评价,也水涨船高。 “这陆祭酒果真不同,我早看出他是有真才实学的,比原先那宋老夫子好多了!” “果真是新人有新气象,陆祭酒早上任,怕也不会出沈渊那档子事了。” “依我看,自这陆祭酒上任,咱国子学要变天了。” “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因对学规的厌恶,陆羽的形象无限拔高,甚至被吹嘘成“勤政爱学,每日躬耕不戳,为国子学操劳不已”,但他们却没料到,自废除这严苛学规后,陆羽便再没管过学政。 大多数事情,他都是丢给宋讷,毕竟宋讷这老古板对这种繁琐政事有格外偏执。 而陆羽自己,倒也不是无所事事,他醉心编纂算学教程,尽可能将自己所学传授下去,闲暇,他也会深入基层,到各学舍走访观望。 除了方孝孺那几个天之娇子外,他倒也发现了几个人才,悉心栽培。 教书育人的工作,毕竟清闲平静,陆羽乐在其中。 兜兜转转间,年关已过。 洪武十一年正式到来。 新春休沐,陆羽难得空闲,自是想着带家人游逛,许久没去栖霞山,去那边渡个假倒是极好。 可这一计划,却叫一场意外打乱。 “当真……当真有喜了?” 当徐妙云那温婉俏脸布满红霞,当她娇羞点头之后,陆羽当真有恍若重生之感。 “我陆羽……要当父亲了?” “啊哈哈哈……” “咣当……” “夫君你慢些,莫撞坏了府里东西!” 兴奋之下,陆羽连忙冲出卧房:“小鼻涕,去……快去请郎中来,给你家嫂子好好把脉!不,拿着我的门贴,直接去太医院,将陈君佐请来,我陆羽的娘子有喜,当得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来医看!” 重生转世,再多依赖都难叫他有归属留连之感,但如今有了亲生血脉,却叫他有了依托,从今往后,他陆羽终有继承,他在这大明,再不是过客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