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感慨都是之后的事儿了。　　 至少眼下，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李贤决定回到东院去看看。　　 自从上次上官婉儿被婉儿邀请去兴庆宫后，李贤就没怎么见到过她了，倒也不是上官婉儿躲着他，而是上官婉儿的“活动轨迹”逐渐的趋于正常。　　 而一个正常的东院先生，本就和李贤的交集很少。　　 这让李贤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困惑：婉儿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效果才这么好。　　 但李贤一问这个，婉儿就眯着眼睛笑，顾左言右，就是不肯回答，问多了就是“女儿家的事，大家追问那么多做什么”。　　 得，不问，随她吧。　　 这次去东院，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去看看女学生们适应的怎么样，如果能遇到上官婉儿的话，也可以顺便表彰她一下。　　 虽说她提出的“周转”和自己最终想到的周转有一定区别，但大唐兑物券庄的成立，也的确是受到了她的启发。　　 来到东院。　　 公输老头正在上一堂“公共课”，也就是男女学子都上的课，大致的内容是说齿轮在机械生产中的应用。　　 公输老头的课大多都是这样，只讲各类机械、机关在实际场景中的应用，至于原理什么的……　　 他自己都不清楚。　　 虽说祖传那位鲁班大师，但千年的传承，许多东西早已丢失，即便是公输老头这个鲁班后人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不过东院的科学学科完美的解决了这点。　　 就比如齿轮的转动，东院的学子们就能想到力臂和力矩的关系，从而开发出许多公输老头都没想到的新作用。　　 这是现代科学和传统技艺碰撞出来的火花。　　 李贤悄悄的站在教室门口，像是后世监督学生上课的教导主任。　　 课堂的氛围让李贤很满意，公输老头只是讲齿轮的实际运用，并不涉及原理，因此即便是刚入学的女学生们也能听得懂，公输老头在教书育人上也的确有一套，简单的几个齿轮形成齿轮组，就能在这头用力，将另外一头挂在齿轮上的重物提起。　　 并且在一旁讲解。　　 “这就是天机寺水力风车做功的基础模型，老头子愚钝，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祖咏，你来替同学们说说风车模组的工作原理。”　　 祖咏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向着公输老头拱手行礼。　　 “承蒙先生抬爱，学生便大致和诸位同学说一说。”　　 而后，祖咏走到齿轮组跟前，指着公输老头拨动的那颗齿轮，道：“先生在此处拨动齿轮，所施加的力也就相当于水流冲刷风车施加的力，这个力转动齿轮的同时，也会带动其他齿轮转动。　　 “用我们平时所理解的话来说，就是这个齿轮卡住了前一个齿轮，所以它也就跟着转动。　　 “但实际上在咱们学过的力学上就提到了，当水流经过受力齿轮所提供的力是固定的时候，后方做工齿轮所能提供的力，是和受力齿轮与做功齿轮直径成反比的，换而言之就是……”　　 公输老头倒是省事。　　 李贤看着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祖咏，忍不住感慨。　　 这老头只需要将一些在天机寺算是比较基础的东西拿出来现场实操一遍，然后找个能言善辩的学生“代课”，自己就能坐在一边清闲了。　　 不过这事儿也让李贤意识到，东院里至少祖咏、狄光昭这些人教新生已经绰绰有余了。　　 甚至东院早入学的男学生们，也能小声的跟刚入学的女学生讲解“补课”，从这个角度来说，东院往后将不缺师资力量，将科学这门学科给传承下去。　　 这是李贤乐于见到的。　　 暗暗点头，李贤刚准备离开，一道清丽的身影就迎面而来。　　 上官婉儿。　　 还真就凑巧遇到了。　　 李贤本还有点尴尬，甚至都忘了褒奖她提出的“周转”的事儿，倒是上官婉儿在经历片刻的紧张后，像是调整了过来，落落大方的走上前跟李贤行了个礼。　　 李贤松了口气，道：“往后在东院你我便是同僚，不必如此见外。　　 “倒是多亏你提出周转的事儿，让朕省了不少脑力。”　　 “能帮到陛下就是极好的，陛下可是要来授课？”上官婉儿问道。　　 李贤因为是身份的原因，在东院里没有固定的课程安排，几乎都是想到来上课了，就临时通知一声下堂课的授课先生，将他们的课程往后挪一挪，然后直接占用。　　 毕竟想要一个帝国的皇帝固定下来空闲的时间也挺难的，尤其是李贤最近都在忙着扫盲行动。　　 “那倒不是，只是过来看看女学子们是否能融入东院，如今看来，一切顺利……下节课是上官先生的课？”李贤突然意识到。　　 这个点已经临近下课，上官婉儿来到教室前，很明显就是来授课的。　　 “嗯，今日该授学子们《女诫》了。”　　 上官婉儿的授课很明显只是单纯针对女学生，李贤虽然想直接将男女学生一锅煮个“大杂烩”，但实际上受限于这个时代背景，女子读男子的书并没有太多的作用。　　 虽然唐朝女子的社会地位几乎是封建王朝的巅峰，甚至于都能入朝为官。　　 但这个入朝为官却不是真正的官，而是女官。　　 所谓女官也不是像士大夫一样参与到治理天下中去，而是在内廷当官，也就是“宫官”。　　 宫官是仿照朝廷六部尚书制度而置，分设六尚，即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下统二十四司，分掌宫廷事务。　　 若是武曌继续当权，或许会发展出女子开始真正的参与到天下大事的决断中来，但很可惜，李贤的到来停止了这场演变。　　 无论怎么说，女子所需要读的书，都和男子有极大的差别。　　 上官婉儿本身作为女性，来授课这门学科也就无比合适了。　　 李贤了然的点了点头，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道：“若是不叨扰的话？下堂课朕可否旁听？”　　 上官婉儿显然没想到李贤会这样突发奇想，慌不迭的点头：“先生旁听，自然是上官的荣幸，只是……上官所授之课……”　　 上官婉儿有些难以启齿。　　 李贤只以为上官婉儿是觉得自己旁听一些女子的学识有失身份，不在意的摇头。　　 “无妨，你就当朕不存在，像你平时那般上课就行。”　　 说完，李贤还开了个玩笑，道：“大不了朕坐在墙角就是。”　　 这话说完，上官婉儿才勉强点头。　　 ……　　 很快，李贤就笑不出来了。　　 下一堂课如期开展。　　 李贤坐在墙角，前面不知道是谁家的小丫头，腰杆子挺得笔直，看得出来极其紧张，李贤甚至能看到小丫头的后脖颈处，那略微发黄的绒毛根根炸起，就这样维持了一刻钟的时间。　　 李贤更尴尬，坐立难安。　　 上官婉儿是在教《女诫》。　　 但《女诫》这书放在大唐王朝来说，实际上有些“过时”。　　 譬如在《专心》篇中，就有这么一段话：《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大抵的意思就是说男子有再娶的道理，女子没有适二夫的道理。　　 但实际上在大唐，寡妇，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寡妇，反倒是大唐“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　　 这主要的原因就是唐朝自太宗皇帝开始就在鼓励生育，而生了孩子的寡妇至少就证明生育能力没有问题，也因此广受欢迎。　　 所以对于《女诫》，上官婉儿是“节选式”的讲解，但这也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女诫》拢共就那么点篇幅，而堂下这些女子，都是各大家族精挑细选出来的聪慧女儿，整个《女诫》没多久就讲完了。　　 但课堂时间还有富余，怎么办呢？　　 只能硬着头皮讲。　　 于是，就尴尬了。　　 专属于女子的课堂会讲什么？　　 李贤如今才知道原来在大唐就已经有这么详细的生理卫生课了，不止如此，什么月事啊、房事啊等等……　　 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李贤是不在乎听这些的。　　 但架不住当着一群小姑娘的面听这些，简直尴尬到脚指头都要抠出三室一厅了。　　 可偏偏，上官婉儿的做法没有丝毫的问题。　　 这个时代的女子都是早婚，因为太宗皇帝鼓励生育的原因，女子的法定结婚年龄被定到了十五岁，她们也几乎都是这个年龄来接受这样的教育。　　 李贤都这样了，上面授课的上官婉儿有多尴尬可想而知了。　　 本就是黄花大闺女的她，教起这些东西来就有些不好意思，课堂上都是女学子的时候还好，大家都是女儿身，有什么都能说，可偏偏今天李贤在这里。　　 “天啦，我为什么要讲这些？”　　 上官婉儿在脑子里惊呼，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讲台上，一种羞耻又刺激的怪异心情让她快要疯了。　　 讲课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台下的女学生同样如此。　　 虽说都是十一二岁的年龄，但也或多或少的接触过这些教育，尤其是这些女学生还曾被家中长辈灌输过“嫁入皇家”的理念，眼瞅着李贤就坐在身后，而自己听着这样的课程，简直是羞燥死了。　　 整个课堂的氛围分外诡异。　　 “惨了惨了……陛下第一次来旁听，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上官婉儿急得满头大汗。　　 “陛下怎么站起来了？他怎么在往我这边走？是不满意我的授课吗？”　　 虽说心仪李贤，但这一刻，君臣的思想还是占据了上风，让上官婉儿咬紧了下唇，脸色都有些发白。　　 ……　　 李贤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忍不住摇头苦笑。　　 “倒是朕疏忽了，竟是忽略了男女有别，惹得先生如此窘迫，既然如此，这堂课便暂且由朕代劳，算是向上官先生赔罪吧。”　　 李贤站到了上官婉儿身边。　　 “啊？啊……这……”　　 上官婉儿手足失措，可对上李贤的眼神，却又瞬间安定下来。　　 “陛下没有怪我……”这个念头在上官婉儿的脑海里升起，然后，她就晕晕乎乎的走到了李贤先前的位置坐了下去。　　 坐凳上有李贤的余温，上官婉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埋着头，满脸通红。　　 可过了许久，上官婉儿才发现课堂上分外的安静，只有李贤讲课的声音响起。　　 上官婉儿有些诧异，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眼，所有的学生们都瞪大了眼望着李贤，眼里全是期待和紧张。　　 “陛下在讲什么？”　　 上官婉儿定下心来，想仔细听听。　　 “他出了树林，只见西北山坡上，有一个蒙面将军领着十几员战将正围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十几人围攻一人，真是欺人太甚！秦琼大喝一声，催马冲了上去。”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　　 秦琼？　　 是太宗时期那位翼国公？　　 陛下……这是在说太宗皇帝的丰功伟绩？　　 上官婉儿瞬间被勾起了好奇心，想来从陛下口中听到的李唐史大概会别开生面吧！　　 但很快，上官婉儿就发现不对劲了。　　 陛下口中的唐史……好陌生！　　 什么五雄闹花灯、三板斧的卢国公、金翅大鹏鸟转世，两锤共重八百斤的李玄霸……等等。　　 天啦！　　 莫非我曾熟知的光辉事迹竟然和事实有如此大的差距？　　 上官婉儿一时间陷入了自我怀疑，陛下是李唐之主，他肯定知道更多、更真实的李唐辛秘，难不成这才是真实的历史？　　 可……卢国公分明去世还没多少年，若真实的历史是这样，程家人应该也该反驳才是啊？　　 更不要说还有其他许多经历过那些峥嵘岁月的人了。　　 但终于，上官婉儿发现了一丝端倪，陛下每一次说完一段的时候，都会停顿一会儿，而后念道：“下一话……”　　 这才继续后文。　　 上官婉儿心里大概猜到什么，但也逐渐沉醉于跌宕起伏的故事之中。　　 时间很快过去，直到下课的钟声响起，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李贤也停下了“授课”，笑着开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别说，在大唐当一回说书先生还挺有意思的。　　 李贤不知道该给这些小姑娘们上什么课，干脆就直接把《隋唐英雄传》搬了出来，当话本故事说给他们听。　　 小孩子嘛，听故事总归是没错的。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这些女娃娃们一个比一个陶醉。　　 正要起身离开，上官婉儿却一脸渴求的走了过来。　　 “陛下……您，您方才说的是什么书？可有拓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