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帝王?” 李贤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这样的评价将来落在史官笔下是褒是贬。 都说川女痴情,她会给自己这么个多情的评价,大抵就是什么样的人会看见什么样的世界吧。简单的接触,李贤已经看出铃儿就是典型的川女性格,敢爱敢恨,热情大方。 除了那句“蜀道山”外,和后世的独立强大的四川女娃并没有什么区别,对自己的拘谨也只是因为自己皇帝的身份。 “嗯,朕便当你是夸朕了!好好歇息吧,朕得出门一趟了。” 李贤在铃儿脑袋上轻拍了一下,翻身起床。 得去太极宫了。 武曌真的是无时无刻都不在“搞事”。 前脚刚弄了个让李贤疑神疑鬼的苏瑰出来,这会儿又在后宫里搞了个什么兴庆宫入住指南,有时候的李贤真的忍不住想着干脆就找个内侍太监啥的顶缸,将武曌暗杀掉算了。 但每每想到这点,内心的理智和来自章怀太子的孺慕之情就让李贤恢复了冷静。 太极宫位于长安城正北,兴庆宫则是在东北方,相隔并不远,等李贤到来的时候,宫门前正有几个宫女太监打扫着落叶,气候逐渐入秋,城内种植的绿植开始频频落叶,昏黄的落叶将古朴肃穆的长安城渲染得有些萧索。 文人墨客或许还会感慨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但对于这些需要每日打扫的宫女太监们,心里大抵只有一句“彼其娘之”。 李贤走过的时候,他们急忙行礼,李贤摆了摆手,便不再搭理他们。 清早的太极宫是忙碌的。 一路走进太极宫,沿途的宫女太监都行色匆匆的忙着,见到李贤这么早来到太极宫有些诧异,但也不失礼数的行礼,李贤一路走过,径直踏入正殿。 每次来到太极宫,这纵深的设计都让李贤觉得压抑,李贤大概有点明白当初的李二为何要将李渊幽禁在这里了。 单单这种压抑的气息就让人抓狂。 让李贤有些讶异的是,武曌竟然也起的这么早,不光没在睡觉,甚至已经盛装打扮好,仿佛下一刻就能去面见群臣似的。 看着武曌斑白的鬓角发须根部竟然又开始逐渐转黑,李贤没来由的升起一个念头:这是个被权力逼疯了的女人。 权力就是她的生命。 或者说内心对权力的欲望,就是支撑她生命的力量源泉。 “母后书编的不错。” 李贤走向前,坐在她身侧。 那本所谓的兴庆宫入住指南武曌并没有遮掩,甚至大大方方的在上面署了名,就是因为她深知单凭这东西定不了她的罪。 所以李贤也只是不咸不淡的点了一句。 “明允的那些妃子都是朕的儿媳,朕自然是想着为她们做些便利的事,此事莫非惹恼了明允?” 武曌一脸关怀的看着李贤,可不知怎么的,李贤没来由的觉得一阵恶心。 忍不住问道:“母后,权力当真如此重要吗?” 或许是李贤难得的真情流露,武曌愕然了片刻,随后竟掩着嘴咯咯直笑了起来,六十多岁的妇人依旧风华绝代。 “明允,莫不是朕略微的小计就让你昏了头脑?你如今坐在这张位子上,反倒来问朕权力当真如此重要?若不重要……你让于我啊?” 李贤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目光已然变得坚决。 缓慢且坚定的摇头:“朕让不了,大唐的江山母后也坐不了。” 武曌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李贤也没期待过自己三言两语就让武曌内心失守。 “噢?明允倒是说说,朕如何坐不得这大唐的江山?” “母后只是为了坐上这江山而坐。” 李贤平静的开口,换来的只是武曌的一声嗤笑。 “嗤……莫非明允不是?知子莫若母,明允当初带着一众人逼着朕禅让的时候,朕就从你的眼中看到了和朕一样的光,那是如朕一般的野心!怎滴?如今却来数落朕了?” 李贤沉默。 当初的自己的确只是为了坐上这位子而坐。 一朝穿越,成为大唐太子,那张至高的皇位近在眼前,没有人能抵御这种诱惑。 可…… 当身处这个位置后,李贤却隐隐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 皇帝……也只是一个职位。 “当初朕是,但坐上这个位置后却并不是。” 这句话像是彻底点燃了武曌的怒火。 “呵!朕又何尝不是!你以为朕不想为天下谋福?你以为朕不想为百姓请命?!朕立匦检1,启酷吏,何尝不是为了让这天下百姓无难伸之冤,无难诉之苦?! “可朕的当务之急是坐稳这个位子!为了坐稳这个位子,朕修明堂、请祥瑞!但换来的却是什么? “扬州叛乱!宗室联反!还有你!逼宫造反! “朕欲出兵,群臣百官百般阻挠!朕欲宣令,御史三省阴奉阳违!皆因朕只是女儿身!朕如何为这天下谋福?如何为这百姓请命?!” 李贤又一次沉默,武曌所说的这些是事实吗? 的确是事实。至少在现阶段是事实。 可正因为李贤知道晚年的武曌有多么昏庸无道,才会觉得这么唏嘘。 大概这就是那块无字丰碑上写不出这位千古唯一女皇一生的原因吧。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母后说的这些,也只是停留在母后所想罢了,但朕……正在做!这便是朕和母后的区别! “朝中依旧有母后的耳目,可朕听之任之,因为朕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为江山!为社稷!为万民!朕都在做! “而母后您……只是在想罢了。” 李贤说完,站起身,“本来朕这趟前来,是打算将太极宫所有的人都换一遍的,可当真站在母后面前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这些也没必要,朕还在做,而母后,您还在想…… “朕会开创一个母后您永远都无法想象的大唐盛世,您就在这太极宫好好看着,用你的耳目,用你的眼线,来看看朕治理下的大唐盛世吧。” 说完,李贤转身就走。 针对武曌有必要吗?重要吗? 或许在之前的李贤看来很重要,可不知道为何,今早起床时看到铃儿眼里的崇拜,李贤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天下万民都对你心悦诚服的时候,即便脱下这身黄袍又如何? …… 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李贤兴之所至,干脆褪去了皇袍,以一身常服走出了皇城。 这行为自然受到了高求的百般阻挠,但李贤主打一个不听劝。 “不行你就扮作小厮跟在朕身边!赵石的箭矢你都能砍下来,莫非还应付不了寻常百姓了?!” 于是,李贤的身边便跟了一个家奴打扮的魁梧壮汉。 两人自朱雀门而出,兜兜转转来到西市。 早晨的西市已经有了烟火气,沿路叫卖的走贩和守在商铺前吆喝的店家口中,喊出了一个热闹非凡的长安城。 高求一路跟在李贤身边,见着有小贩经过李贤跟前,便使着铜铃般的眼睛盯着对方,小贩生怕惹事,转身绕开,他还要念叨几句“此子果然做贼心虚”。 李贤忍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成了,莫非你平日出门也这般疑神疑鬼?” 高求这才略微收敛一些。 “赵石如今在千牛营怎么样?”一路和行人摩肩接踵,李贤也毫不在意,跟高求搭着话。 脱下了那身袍子,长安城内没人认识自己,大家都只是穿梭在坊市间的大唐子民。 “启……圣……”高求为难的看了看四周。 李贤笑道:“你就管我叫黄老爷就成。” 高求这才如释重负,道:“黄老爷,赵石的技艺恢复得如何您前两天也见着了,百步穿杨、听声辨位已不在话下,只是这人游兵散勇,纪律上稍差了些,卑……我正训着,想来不消时日便可堪大用!” 李贤点了点头。 赵石曾经是游侠儿,对于军纪严明这块儿肯定不如高求,否则那日夜里也不会改变计划,转而将箭矢射向狄仁杰腋下了。 倒是让李贤有些诧异的是高求对他的评价。 可堪大用。 高求可鲜少这么评价人。 “噢?他有何特别之处?” “卑职……说不上来,他似乎不只是擅弓矢,即便只是给他一块石子,让他在百步之外丢中碗口粗的树,他也例无虚发,似乎……”高求在斟酌着用词。 “善于一切远程攻击手段?”李贤补充。 “不错!卑职曾亲眼见过他单单使用一双木筷,就能隔着数十步将木筷准确无误的刺入木板中,甚至入木三分!” 高求的话让李贤双眼微亮。 如果真是这样,说明赵石这人对于距离和空间上的天赋超乎常人的想象。 若是以后天机寺弄出来火枪,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成为神射手? 或者再不济,天机寺如今弄出来手捧雷还是问题不大的,让赵石做个手雷兵? 这些念头在李贤脑海里一闪而过。 走到一间包子铺前,李贤停下脚步,朝着商铺老板开口:“店家,给我拿两个肉包!” “得嘞!” 商铺老板是个满脸褶子上了年龄的汉子,一边热情的应着,一边挑开蒸屉,用木夹子夹了两个肉包,装入了一张荷叶中,吆喝道:“客官小心烫手!” 李贤也不嫌弃,一手抓了个包子拿在手上,将剩下那个连着荷叶一起丢给了高求。 “随便吃点垫垫。” 而后,翻起了布兜。“多少钱?” “承惠,四文钱!” 李贤翻着布兜的手停了下来,疑惑的看向店家:“朕……正前些日子不是才一文钱一只么,怎生涨价了?” 那店家一听,乐呵呵道:“客官您一看就是贵人,鲜少亲自在坊间买东西,这长安城内粮价都涨了许久了,小店成本上来了,这包子自然也就卖的贵了!” 李贤这才恍然。 合着根源还在自己这儿。 李贤抓了一小把铜钱丢过去,也懒得细数了,好奇问道:“店家,跟您打听个事儿,你觉得这粮价上涨对你可曾有些什么影响?” 收了钱,那店家相当配合,当即就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影响?嘿嘿,不瞒贵人您说,要说影响也有。 “尤其是早些时候刚涨价那会儿,小老儿只觉着这天都该塌了,就小老儿这包子,两个折合成本算一文钱,可这粮价一涨,一个成本就到一文了,小老儿这包子才卖一文钱,这不是赔钱赚吆喝么! “可后来吧,小老儿就琢磨着得涨价,不涨价不行了,于是也就将包子售价翻了一番,嗨,您猜怎么着!” 店家这相声似的说话方式让李贤有些忍俊不禁,捧哏道:“怎么着?” “结果成本翻倍,咱这包子售价也跟着翻倍,每日卖出去的包子数量也没变,可到头来小老儿赚的钱却多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李贤配合着打趣:“噢?是挺奇怪的,为何呢?” 店家嘿嘿一笑:“贵人您这就不懂了,这看似是都翻倍了,但早些时候两个包子才能挣一文钱,现如今一个包子就能挣一文钱,可不是挣多了么!” 李贤“恍然大悟”,作出困惑的模样,问道:“那……店家,再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教谈不上,贵人您说就成,小老儿给您把把关!”店家将肩头的抹布拿在手上抹了抹手,又搓了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府上三位夫人想买包子,便每人出了十文钱交给家奴,合计三十文,这家奴到了您这儿,您见他买的多,就给他折了五文,这家奴回府途中又私自吞没了两文,给三位夫人一人退了一文。” 李贤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店家的反应。 店家点头,嘴里不停念叨着十文、五文、两文…… 李贤轻轻一笑,接着问道:“那现如今三位夫人手上便是九文加九文加九文,合计二十七文,再加上家奴吞没的那两文,便合计二十九文,这少的一文钱哪儿去了?” 李贤这话一出,店家瞬间瞪大了眼,嘴里细数着什么,满脸的茫然。 李贤也不说话,就笑眯眯的看着店家。 良久,那店家一拍脑袋,得出了一个结论: “贵人,您这家奴要不得!私吞主家银钱,该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