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曲调,像潮水一样漫上她的大脑。 她想起来了。 爱德华-罗切斯特。 她审讯过他。她忘记了他。 那个放弃哥本哈根大学物理学终生客座教授头衔,跑回ccrn神学院读研究生的疯狂的老人,也是西布莉自燃案件的审讯里的第三位证人……她不久前还提过他的名字。 就是他,称呼乔伊为布拉德利教授,提及过“丹麦”。 “我只是个物理学家。” 那位叫罗切斯特的老人拨动着他的吉他弦,扬起眉: “但布拉德利教授当时可是丹麦警——” 然后乔伊轻巧地打断了他: “——进口露酒品鉴师。” …… 罗切斯特的汉语并不标准,说得结结巴巴,乔伊的语气和神情又毫无破绽,极其自然地打断了罗切斯特的话,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她不耐烦时做的那样。 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或许有鬼。 那个接在“丹麦”后的词,到底是“进”,还是…… “警”? …… 脑子里像有人开了一个深深的隧道,风从她耳边刮过,火车巨大的齿轮声隆隆而过,几乎淹没她的思绪。 就算她当时没有注意,就算她的大脑因为服用了过多安眠药导致记忆力减退,也不至于糟糕到忘记不久前刚审讯过的证人的名字。 那么,她为什么无法回忆这个细节? …… 李文森慢下叉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语气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再者,我是个测谎师,到目前为止乔伊没和我撒过谎,至少我没发现,所以我……” 她盯着手机屏幕,顿了顿,然后飞快地输入一行字: “……完全相信他。” …… 在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屏幕上,一行黑色的字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是李文森。 两秒钟后。 坐在他们右手边十五米远的老人放下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老式的古董手机 ——你好,布拉德利夫人,有何贵干? …… “真是爱情使人盲目。” 韩静薇嘲讽地说,顺手她盘子里头的意大利扒进自己的盘子里: “喝醉的男人会说胡话,但不会说谎话。讲真,文森特,我那位朋友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读完博士后就一直在当司机,恰好和丹麦警局一个守门人住在隔壁才聊到这些内幕,一个出租车司机为什么要和我撒谎?” …… 李文森没有反驳“布拉德利夫人”这个称呼,说起来,越是亲密的关系越好套话,这个称号暂时还能为她所用。 她手指动了动,又发过去一行信息 ——他生日将至,特来冒昧请教,他破案时偏爱哪些工具? “或许只是个巧合。” 她瞥了一眼手机空白的对话框: “世界上又不止一个人叫乔伊。” “哦,文森特,这世界上有几个没有姓氏的人?这是最古老的家族才能有的传统,他们诞生在‘姓氏‘这个东西诞生之前,历史要追溯到十八世纪。” 韩静薇耸耸肩: “不过你不相信我我也无所谓,让你相信我又不会多一毛钱。” …… 她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来自罗切斯特的短信 ——这是秘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他为什么要告诉她? 李文森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飞快地、毫无障碍地打出四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软化、感动与妥协的词汇 ——becauseilovehim. ——因为我爱他。 她的手指那样流畅,她的思路那样清晰,黑色的字体躺在素白的屏幕上,如同谎言,又如同真相。 …… “但这说不过去。” 李文森抬起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机屏幕,语气像聊天一般: “乔伊的等级比ccrn高得多,又是英国人,和ccrn八杆子打不着,为什么要特地跑来ccrn查东西?” “这个我可能知道。” 一直在埋头吃面的叶邱知插.进来: “去年我参加国际化学与核子物理会议,四月递交的材料,隔了两个月才送到到新加坡我的寓所,比平时时间长了一倍。我去查了dhl的快递信息,发现材料在美国滞留了半个月,快递说寄错了。” 安德森:“从新加坡寄错到美国?” “我也觉得太离谱,就去计财部查了我们近一年所有的国际快递报销单。” 叶邱知擦了擦嘴: “结果发现,只要是ccrn有关‘物理’的材料,都以各种形式滞留过,有时是美国,有时是英国,还有一次是罗马尼亚,但因为时间和地点分散得太开,所以没有人注意到。” …… 洛夫开心地用手抓起桌上的酥饼塞进嘴里,顺便把沾满糖粉的手指在安德森身上擦了一下。 圆桌边的六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安德森才把洛夫的手从衣服上掰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扣审ccrn的内部材料?” “否则不能解释。” 叶邱知又给安德森递了一张餐巾纸: “如果国际刑警或fbi在调查ccrn,乔伊又和他们有合作关系,那么乔伊故意压低自己的履历来ccrn也就解释得通了。” “可ccrn有什么好调查的。” 许久没说话的曹云山抬起头: “安德森,洛夫一天到晚装老年痴呆,我不问他,但你在ccrn呆了这么多年,还代理过所长职位,和fbi打过不止一次交道,难道也什么都不知道?” “fbi又不是我妻子,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穿什么颜色的内裤?” “那你总知道ccrn到底藏着什么吧。” 曹云山毫不退让: “安德森,他们调查的对象可都是物理学。” “那我不得不称赞这群警察很有眼光。” 安德森圆滑地避过了他的问题: “物理当然是世界上最具潜力的学科,这是某些只会搞微积分的蠢蛋无法体会的。” …… 李文森坐在椅子上,曹云山和安德森在她耳边吵吵嚷嚷,就像两只蚊子嗡嗡嗡;叶邱知和韩静薇已经聊到了美国科学阴谋论;而洛夫在一边愉快地玩着土豆泥,谁也不知道那些皱纹下藏着什么秘密。 但这一切,她都没去注意。 黑色的小手机在她纤细的手指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转,隔了几秒,又是一个转。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没有回头看罗切斯特,只是手心里手机金属外壳,如同冬天的炭灰熄灭了,只留下冰凉的、燃烧后的触感。 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着一杯饭后奶昔,正凑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喝下去。 从举杯到沾唇,不过短短几秒,她却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衡量、比较、分解他们每一丝表情。画面交替,光怪陆离,有着黑色的地面,黑色的走廊,还有黑色的老式胶片机一圈一圈地旋转,没有尽头。 “你昏迷的那次乔伊来我这里接你,他关闭了我的伽利雷,但伽利雷子系统是无法关闭的,除非控制核心主程序。” 那天晚上,曹云山坐在他黑色的王座里,这样问她: “你真的相信他能凭借一己之力破解上百个科学家共同写出的代码?文森特,这不是超人电影。” …… 紧接着画面一转,变成凌晨三四点的光景,薄薄的白色丝被从她腿上滑落下来,在稀薄的天光中,委顿落地。 而乔伊搂着她,贴着她的唇角: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 …… “他亲吻你,他说他爱你,文森特,那在最开始呢?你有没有想过,乔伊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为什么要发租房广告?” 乔伊的手指在她面颊上融化。 曹云山眼里带着嘲讽的笑意,在浓重的夜色里仰起头: “我不怀疑乔伊爱你,但这不意味着爱你的同时,他不能做别的事情。” …… 时间像万花筒一样回溯。 “咖啡,文森特。” 乔伊站在他们剑桥小公寓的窗台边,边盯着手里的书,边头也不抬地说: “身为你苍白一生里唯一的朋友,我诚挚要求你快把咖啡端上来。” “他是你唯一的朋友,那我是谁?” 曹云山的脸又在窗台的玻璃上浮现。 他坐在乔伊身边的扶手椅上,玻璃窗台的对面仍是玻璃窗台,互相映照,一层一层像黑暗中递进,宛若深渊。 他的脸分割成无数张脸,几千只曹云山的眼睛望着她,慢慢地说: “我是谁呢,文森特?” …… 夏天来了,春天死了。 李文森端着手里的杯子,慢慢喝下那粘稠的液体。 曹云山的脸消失了。 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像海底的沉船一样沉在泥沙之下,又从万物中慢慢浮现。 那是不久之前。 夕阳坠落,浮世绘棉质短窗纱在风里起起伏伏,而乔伊坐在淡青色的山峦前,如同坐在画里。 “我猜我爱她。” 他望着她,忽然用法语轻声说: “非常爱。” …… 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低下头。 白色的手机屏幕在正午的光线下显得黯淡,她要极专注才能辨别出手机上小小的字体。 “他参与fbi办案时喜欢用银质手术刀解剖尸体,但用过就扔,还喜欢给尸体戴帽子——你可以给你的丈夫准备一打手术刀和帽子作为生日礼物。” 这位叫罗切斯特的老人说: “我喜欢看恋人们在一起,祝你们爱情顺利。” …… 餐厅窗外种着一丛一丛的猫薄荷,天空蓝得像个童话,大朵大朵的云朵铺在远处山脊上,浪潮声从五十公里外来,从幻觉中来。 ——那片大海又来了。 李文森看着手机,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把手机收回灰白色格纹的背带裤口袋。 “嘿,我们到底在干嘛?” 她打断他们喋喋不休的讨论: “比起乔伊是fbi派来的间谍,我们难道不应该更关心沈城死到哪去了,以及他欠我们的工资到底什么时候发?” “我不关心工资。” 韩静薇死狗一样趴在桌上,眼睛却闪闪发亮: “我现在全身的血液都被带动了……天哪,这简直是现实版的《逍遥法外》,不行,我一定要去发个instagram,纪念我们这顿发现了惊天大八卦的伟大午餐。” 李文森:“……” “合拍吗?等我摆好姿势。” 听到ins,洛夫立刻不老年痴呆症了: “记得艾特我,我要转发。” 曹云山:“加上我。” “还有我。” 安德森也拿出手机,威严地说: “别忘了用滤镜,我要去艾特一下fbi的老伙计,他们局里上次来了一个兼职摄影师,我们绝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你们慢慢拍吧。“ 她收起手机,站起来: “我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不奉陪了,回聊——” “等等,文森。” 这桌人里唯一正常的叶邱知抬起头: “乔伊怎么办?我听说你们相爱了漫长的时光,但他或许是个说谎家,你要离开他吗?” …… 李文森的视线越过他,落在曹云山脸上。 曹云山站在安德森和洛夫中间,正灿烂地笑着,手指比出一个“v”。 而他的双眼,却静静地望着她。 正午水洗一般的湛蓝碧空下,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眸落着云的影子,像一副面具。 …… “刚才不是说了?我相信乔伊。” 什么从她心里生长又被剥离,什么在她脑海里湮灭又逐渐升起。 李文森回视着叶邱知,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