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空旷走廊。 一排一排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历山大-蒲伯沾满了灰尘。 既然思想无法为当下带来利益,既然思想让生活空虚,那么我们不如回归一个既新潮又古老的词汇——生存机器。 人的本质是一台机器,除了化学反应别无他物。 而在这一切冷冰冰的物质互相作用的产物,除了恐惧、悲伤和厌倦,还有…… 爱情。 李文森席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耳畔夹着一只铅笔,旁边满满地摆着两大摞书籍。 一摞看起来是她的专业书,但却和她的专业领域完全不符,《大脑屏蔽原理》、《遗忘的生理机制》,《催眠与暗示》,以及《记忆构造逻辑学》——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心理学家该读的书,反倒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书籍,直到现在仍在被学术界的批评家们诟病。 而另一摞甚至和她的学科都毫不相关,从《数独游戏解码大全》到《密码学》、《符号学》、《词源学》,无一例外是关于密码破解的材料,看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大有要再跨学科考一个博士学位的架势。 浓郁如麦芽糖一般的阳光,从她脚踝处流淌而过。 李文森脚边黑色的moleskin笔记本摊开着,上面赫然是她凭借记忆临摹下来的线索—— 羊皮纸卷、精致封印、蛇、密码,数字。 淡青色的云烟笼着一望无际的花海,风送来泥土、山川与河流的气息。 而有个男人,把一只墨绿色丝绒小盒子系在一颗红豆杉下,她要破解他的密码,才能盗走他的秘密。 …… 一本《符号与象征》孤零零地落在书架的最高层,李文森站起来。 她身高一米六五,即便在东方也称不上是高挑的女性,遇到这种情况只好踮起脚,伸手想要够到那本陈旧的书籍。 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书脊上。 夕阳如火烧一般在书架上晃动。 来人的手指那样修长,被浓稠的阳光勾画在白色素纱窗帘上,仅仅只是一个影子,就漂亮得像一件古老的艺术品。 李文森微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 “抱歉阁下。” 她用标准的擒拿手势握住来人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微笑道: “这本书是我先看上的,劳烦您把手指移个地方?” …… 来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毫无反抗地任她握住他的手腕、扣住他的动脉。 然后,他就像没感觉到这一切似的,继续慢慢把书架上的书抽出来。 …… 李文森熟练把他的手腕向后一折: “我说,你没听到——” “我听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乔伊垂下眸,灰绿色眸子里映着白云碧空的影子,形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但我只是想帮你把书拿下来,这位小姐。” …… 黄昏的窗外有飞蛾在飞。 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像会飞的金鱼游过山岗。 …… 李文森立刻送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一下撞进他怀里。 “乔伊?” “真高兴某位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 乔伊一手拿着书本,以一种几乎把她圈在怀里的姿态,低头俯视着她漆黑的双眸: “把我扔在家里七个小时不闻不问,我还以为她已经把我忘到了大马士革。” “……” 她转头望了一眼他的手腕,确定什么事都没有,这才说: “你今天怎么会来图书馆?” “显而易见,来找一只迷路的小猫。” 书页的哗哗声在她耳边响起: “但这只猫的大脑可能被僵尸吃掉了。鉴于她面前就站着一本全世界最完整的符号学著作,不仅涵括符号学、密码学和象征学,还能开口说话,她却选择来图书馆翻阅一本小学生使用的初级教辅。” 李文森:“……” “身为你苍白一生中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文森特。” 他用三十秒飞快地翻完了这本具说是十九世纪的符号学著作,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 “我诚挚建议你放弃这本粗陋的儿童读物,以免让你尘埃一般易碎的智慧接着随风逝去。” “……” 乔伊在和她告白后,其他没有改变,反而毒舌的本领上了一个力量级…… 这到底是哪里不对? 盛夏的树影落在窗框上,李文森转过身,灵巧地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 “那这本‘涵括符号学、密码学和象征学,还能开口说话的著作’……要收费么?” “当然。” “昂贵吗?” “非常昂贵。” “除了书本上的问题,她日后若有其它疑问,或许有关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是否也能为她解决困惑?” “这取决于她问什么问题。” 乔伊淡淡地凝视着她: “以及……她愿意开什么样的价码。” ……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钟声一声声地从街道那头传来,和他的声音混在一处,变成从洞穴中传来的回声。就仿佛她的问题是一段致辞的开端,婚礼的开端,或者葬礼的开端。 回声,英文echo,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不能说话的女神的名讳。 回声的名字是沉默的名字。回声即是沉默。 六点整了。 “那就算了。” 李文森忽然耸耸肩,轻快地说: “你的价码太高,我这辈子都赚不到,还是回家看书吧。” “那可说不定。” 乔伊斜倚在书架上,神情漫不经心: “但如果她愿意今天请我吃日本料理,明天接着帮我做西班牙小牛排,我就可以为她打个折,确保她微薄的工资能支付得起。” “真的?” “当然。” “那我就赚大了。” 李文森朝乔伊手上的书扬扬下巴: “鉴于我现在有了一本会说话的百科全书,就让这本儿童读物消——” 她“失”字还没有说出来,就看见乔伊以一种堪称敏捷的姿态,迅速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架最顶端的隔层中,一个就算她踮起脚也绝对绝对碰不到的地方。 然后他回过头,矜持地说: “很好,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李文森:“……” …… 十分钟后。 乔伊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李文森把之前她看的那些书一摞一摞地搬起、移位、整整齐齐堆成一码,终于忍不住说: “你非要今天把书借完?” “嗯。” 李文森坐在图书馆的阅览桌前书写申请报告,手中的笔快得要飞起来: “晚饭可以吃一点吃,但图书馆七楼一个月只开放一次,我错过了今天,就要下个月再来。” ccrn七楼的藏书室里藏的书都是孤本,价值在百万以上,百分之八十不外借,百分之二十要有推荐授权才能获得。 而取得推荐授权是个漫长的流程。要先填写好申请报表,列明借阅理由,再找有具备一定国际影响力的教授帮她签字写推荐证明,再申报ccrn管理委员会流程,管理委员会流程走完后再走图书馆的流程……最后还要当着律师的面签署一个蠢透了的承诺书,以示承诺人会用生命守护这本书的神奇决心,前后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这样我们八点前到不了东京。”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脑海里已经调出了这一带所有的航班时刻表: “下一班飞机是五点半。” “我们八点前本来就到不了东京……等等,东京?” 她这才反应过来: “我靠,我们为什么要去东京?”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答应请我吃日本料理,小姐。” 他语气理所应当: “吃日本料理当然要去日本。” 李文森:“……” 按这个逻辑,她吃个星球杯是不是要飞出宇宙? 李文森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 她身上所有的钱都资助曹云山来了一场毫无作用的英国之旅,此时此刻,她身上只有五十七快四毛四,就算吃海鲜大排档,她也不得不找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借一笔,绝对吃不起乔伊一般去的米其林三星寿司餐厅——因为米歇尔上个月的工资也已经被她借走,他们两个人都穷死了。 “其实我们不用这么麻烦。” 李文森迅速掏出手机查了一下附近的团购信息: “ccrn三十公里外就有一个卖寿司的小摊子,一整条寿司才五十多人民币,我们可以坐在海鲜大排档旁边的公园长椅上看码头工人收工,再来一份麻辣小龙虾和冰啤酒。” “……” 乔伊盯着她: “你要请我去吃……路边摊?” “,乔伊。” 李文森把书放在地上,直起身: “贵族就是因为他们不肯尝试新事物才被消灭,世界需要更多可能性。” “……” 乔伊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问他送给她的卡究竟被她扔到了哪个偏僻角落,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极简约的钱包,准确地扔进她怀里。 “姑且装作这是你的钱包。”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轻描淡写地说: “按古巴比伦的逻辑钱包归持有者所有,你现在有钱了,还不赶快订座位邀请我共赴晚餐?” “……” 李文森狼狈地被几张十万美元的信用卡砸了一下,抬起头,恰好看见乔伊手里捧着一本书,斜靠在木质的窗格上,正抬起头来。 而那一刹那,有风拂过。 一百条长廊,一百扇窗户,一百条白色的窗纱同一时刻在他身后扬起。 他灰绿色的眼眸盛着大海的颜色,在浮动的影子里升起又沉落,身后幽深的走廊堆满陈旧的书籍,阳光从他身后洒下,一格一格的木格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地阴影。 午后阳光那样浓郁。 浓郁地,仿佛要把他融化在窗外碧蓝的天空中,再也找寻不见。 …… 李文森抱着乔伊的钱包,怔怔地望着这盛大的一幕。 “再发呆夏天就要过去了,树獭小姐。” 而乔伊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站在光线的交界处,朝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书偏了偏头: ”收拾好,我们还要赶下一班飞机。” 下一班飞机? 李文森抱着乔伊的钱包,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十几本书: “那我要借的书怎么办?” “谁说我们要用借的?” 乔伊朝书廊深处望了一眼,平静地说: “我们偷。” 李文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