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乐回过头,却见是甘修儒快步过来。 “甘员外还有事?” “在下斗胆请大人去一个地方。”甘修儒拱手笑道:“还请大人千万给在下这点面子。” 魏长乐皱眉道:“去什么地方?本官还有公务......!” “绝不会让大人后悔。”甘修儒道:“在下保证大人此去必有收获。” 说话间,却见一辆马车已经过来,停在面前。 魏长乐见甘修儒神色温和,又见他已经上前拉开了车厢的侧门,犹豫一下,才向两名佐官道:“你们先回去!” 他也不废话,上前钻进了车厢内,甘修儒向两名佐官一拱手,也跟着上了车。 车厢内倒还很宽敞,甚至中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了点心。 “甘员外是有话对本官说?” 甘修儒微微一笑,道:“十日之内,在下会献上一千石粮食,只求大人将那份文书还给在下。” “哦?”魏长乐笑道:“甘员外是想赎回文书?” “大人聪慧过人,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甘修儒依然是面带微笑:“谭员外和其他人被大人震慑住,一时没回过神,再加上并不精于算术,所以大人可以一时唬住他们。不过大人的方法一说出来,在下就知道是个大陷阱,真要按大人所说的办法捐粮,最后连几百万石粮食也打不住,整个河东的粮食那也远远不够数的。” 魏长乐哈哈一笑,道:“既然甘员外已经识破,为何还要按手印?” “在下若是当时说破,大人这一招就会立刻失败。”甘修儒微笑道:“大人有心济民,在下也不过是协助一下,帮大人达成筹粮心愿。” 魏长乐轻笑道:“如此说来,本官应该感谢你?” “三姓虽然在山阴是豪族,但放到整个朔州甚至河东,那就狗屁不是了。”甘修儒神色淡定,唇角带笑:“大人也许觉得一千石粮食算不得什么,但对我甘家来说,已经是伤筋动骨。” “甘员外谦虚了。”魏长乐微笑道:“按照山阴的市价,一千石粮食也就两三千两银子。甘家是山阴豪族,家大业大,别说区区几千两银子,恐怕几万两银子也是随手拿得出来。” 甘修儒哈哈笑道:“大人真是太高看我们这些士绅了。不瞒大人说,如果是十年前,拼命凑一凑,甘家还真的能拿出万两银子。但今日不同往日,此番如果缴上一千石粮食,甘家至少需要半年才能缓过气来。” 魏长乐“哦”了一声,问道:“这又怎么讲?” “当年和北边的贸易兴盛,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在城中随便做什么买卖,都能生意兴隆。”甘修儒摇头叹道:“如今是什么样子,大人其实也能看得出来。那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但你们这些士绅豪族拥有大片田地,生意不行,这收成难道也不行?” “是。”甘修儒正色道:“山阴其实并非粮仓,而是靠山吃山。这片土地群山环绕,早些年依靠山货,我们确实不愁吃穿。山阴世家从来不是比谁的良田多,而是比谁名下的山产多。” 魏长乐诧异道:“你的意思是说,山阴那些山林属于你们?” 甘修儒叹道:“那是曾经。当年甘家拥有几座山,允许百姓进山采集山货以及打猎,有了收获只需要缴纳一部分上来便可以。南边过来的商贾收购山货,依靠这项收入,我们确实能有积攒。” “如今为何不行了?” “山匪。”甘修儒感慨道:“近些年来,山匪盗寇越来越多。他们都是躲进山里,比山中猛兽还凶恶。一开始还有山民壮着胆子进山,死了不少,尸首直接被丢在山脚,此后敢进山的越来越少。” 魏长乐道:“群山众多,都被山匪占了?” “那倒不是。”甘修儒摇头道:“可是谁也不敢保证山里没有盗匪。山货野物越多的山头,越容易被山匪占住。” “千匪之境,倒也名不虚传。” “大人所言极是。”甘修儒苦笑道:“盗匪太多,出了山阴城就不安全。每年秋收的时候,山匪也都瞅着,找到机会就出来抢粮。所以每年收粮,还需要专门雇人保护,那也是一大笔开销。” 魏长乐摸着下巴道:“那甘员外可知道山匪为何越来越多?” “这......!”甘修儒略有些尴尬,道:“大都是吃不饱肚子的百姓,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上了山。” 魏长乐淡淡道:“看来大家心里也都有数。既知现在,何必当初?如果盘剥的不是那么严苛,百姓能勉强吃饱肚子,又怎会有如今的局面?” 甘修儒微一沉吟,终于道:“大人可是觉得我们这些士绅一直在盘剥百姓?” “土地在你们手里,让百姓种地,多给他们些粮食不就好了?” 甘修儒却忽然笑起来,道:“大人可知道这些年山阴的士绅缴纳了多少赋税?我大梁虽然与塔靼议和,却不代表塔靼人就此老实了。他们的骑兵每年都会在边境一带闹事,一旦有军情,遭殃的首当其冲就是我们这些人。” “哦?” “每次打退塔靼人,前方必有人来山阴。”甘修儒苦笑道:“意思也很简单,将士们在前线卖命,那是为了保护我们,所以打胜了,总要犒劳将士们。我们这些士绅大族就必须捐粮捐钱,捐的少了那就是不体恤前线将士......!” 魏长乐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 “所以每年我们都会备着钱粮,随时捐献。”甘修儒缓缓道:“几年前闹灾荒,有几家收成不好,没能捐上献礼,争执了几句,激怒了军爷,当场被砍死两个。这事儿报到太原府,上面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两名士绅也就白死了。经此一事,谁又敢怠慢?” 魏长乐脸色更是难看。 “百姓骂我们贪婪成性,前线将士说我们吝啬无比。”甘修儒嘴角带笑,却是一脸无奈:“朝廷要我们缴税,前线要我们捐钱,山阴有了灾情,官府也会第一个想到我们。大人,并非在下在抱怨什么,在下只想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想的那么富有。” 魏长乐并无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我们拿不出钱粮,朝廷要惩处我们,军方要责罚我们,百姓也会骂我们,甚至搞不好连人头也保不住。”甘修儒道:“山林被占了,我们只能靠名下的田产,如果不多收些粮食,又能怎么办?我们也不想百姓食不果腹,更不想他们啸聚山林,但.......这由不得我们。” 魏长乐终于道:“马靖良坐镇山阴,手握兵权,就没想过剿匪?” “剿过几次。”甘修儒轻声道:“兵马出动,花销更大。每次剿匪,我们都要捐出一大笔银子。但盗匪越剿越多,我们也承担不起出兵费了。” 魏长乐依稀明白些什么。 甘修儒一脸无奈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山阴遍布盗寇,有胆子到这边做买卖的商贾也越来越少。当年山阴也是繁花似锦,但短短几年,已经萧条破败,长此以往,更是不堪设想。” 魏长乐微一沉吟,终是问道:“马靖良剿匪,还要你们出银子?” “这应该是惯例了。”甘修儒道:“据在下所知,大梁各地都是如此。”顿了一下,才道:“在下此番竭尽全力,最多也只能捐上一千石粮食,也算是给山阴士绅带个头,更是不让大人为难。” 魏长乐心中也明白,如果照着自己手中的文书如约履行,将整个河东的粮食调来也不够数,山阴这些士绅根本不可能履约。 他也没打算让这些人真的履约。 这本就是谈判手段,文书在手,自己有了主动,之后再要粮就进退自如。 如果三大姓都能捐一千石粮食,再加上城中的其他士绅,自然可以获得一大笔粮食。 有了这批粮食,便可以让不良窟的难民度过这个寒冬,也算是达到了自己心中的预期。 “一千石粮食如数送到衙门之后,文书立刻奉还。”魏长乐很干脆道:“暂时还不能交给你。” 甘修儒含笑点头道:“明白,就按照大人的意思办。” “对了,那个孟无忌在刺史府犯了什么事,怎会被打断腿驱赶出来?” “为了一名歌伎!”甘修儒显出同情之色。 魏长乐奇怪道:“什么歌伎?” “刺史府的一名歌伎。”甘修儒解释道:“孟无忌才情出众,在刺史府虽然只是个书办,但确实很得刺史的器重,不出意外的话,熬上一些年头,还是大有前程。” 魏长乐想到孟无忌如今的惨状,心中倒是有些唏嘘。 “他擅长曲乐,所以会编一些乐曲,亲自调教乐队练曲,也因此喜欢上了乐队中有一名歌伎。”甘修儒也是感慨道:“两人互生情愫,却也因此迎来大祸。” “刺史不许?” “那倒不是。”甘修儒道:“歌伎是贱籍,孟无忌真要娶她为妻,仕途也就彻底断送,所以这层关系没有公之于众。” 魏长乐更是好奇:“那又生了怎样的祸事?” “有一次刺史宴请宾客,席间奏乐起舞,有一名高门子弟看上了那名歌伎,借着酒意,当场向刺史索要。”甘修儒淡淡一笑,道:“区区一名歌伎,刺史当然不会在意,便当作礼物送给那官宦子弟。” 魏长乐意识到什么,微皱眉头。 “孟无忌当时也在场陪,兴许是多喝了几杯,又或者真的不想看到那歌姬沦为玩物,便站出来阻止。”甘修儒看着魏长乐,叹道:“他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就注定大祸临头。” 魏长乐冷笑道:“刺史惩处他?” “据说那高门子弟当场打断了孟无忌的右腿,刺史也震怒于孟无忌毁了宴席,直接驱赶出了刺史府。”甘修儒叹息道:“在我大梁,真要得罪了高门士族,任你有通天之能,也再无一展才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