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贾府元宵夜宴
却说贾珍和贾琏早就暗暗地预备下了大簸箩的钱,听到贾母说了个“赏”字,他俩赶忙叫小厮们快快撒钱。就听那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母可高兴坏了。 这两人就站起身来,小厮们急忙把一把崭新的暖银壶捧到贾琏手里,然后跟着贾珍快步走到里面。贾珍先走到李婶的席前,弯下身子取下杯子,一转身,贾琏就赶忙斟了一盏酒,接着又走到薛姨妈的席前,也斟上了酒。李婶和薛姨妈赶忙起身,笑着说道:“二位爷就坐着吧,何必这么多礼呢。”于是呢,除了邢夫人和王夫人,满席的人都离了席,垂着手在旁边伺候着。贾珍他们走到贾母的榻前,因为榻比较矮,这两人就屈膝跪了下来。贾珍在前面捧着杯子,贾琏在后面捧着酒壶。虽说就他们两个人在这儿奉酒,可贾环那些兄弟们呢,也都按照排班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俩进来了,看到他俩跪下,也都一溜儿跪下了。宝玉也急忙跟着跪下了。史湘云悄悄推了推他,笑着说:“你这时候跟着跪下来做什么呀?要是这样的话,你也去斟一轮酒岂不是更好?”宝玉悄悄笑着回答:“再等一会儿再去斟酒。”说着,等贾珍和贾琏斟完酒站起身来,他才跟着起来,又去给邢夫人和王夫人斟了酒。贾珍笑着问:“妹妹们那边怎么办呢?”贾母等人都说:“你们去吧,让她们自在些就好。”这么一说,贾珍等人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啊,天还没到二更呢,戏台上正演着《八义》中的《观灯》这八出戏。正演得热闹的时候,宝玉突然下了席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哪儿去呀!外面的爆竹可厉害着呢,小心天上掉下来的火纸把你给烧着了。”宝玉回答说:“我不往远走,出去一下就回来。”贾母就吩咐婆子们好好跟着。于是宝玉就出来了,只有麝月、秋纹和几个小丫头跟着他。贾母就说:“袭人怎么不见呢?她现在是不是有点拿大了,光支使小丫头出来。”王夫人赶忙起身,笑着回话说:“她妈前几天没了,因为守热孝,不方便到前面来。”贾母听了点了点头,又笑着说:“跟主子可谈不上这孝与不孝的。要是她还跟着我,难道这时候也不在这儿吗?都怪我们太宽松了,有人使唤就行,也不查这些事儿,结果就成了惯例了。”凤姐儿赶忙过来,笑着回话说:“今天晚上就算她没孝在身,那园子里也得她看着呀,灯烛烟花什么的最是危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想偷偷来瞧瞧。她做事还细心,能到处照看照看。再说了,这一散场后宝兄弟回去睡觉,什么东西都得齐全才行。要是她也来了,众人又不上心,散了回去,铺盖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就叫她不用来了,只看着屋子就好。这样散场后东西都是齐备的,我们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还能让她尽了礼数,这不是三全其美的事儿嘛。老祖宗要是想叫她,我去叫她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对,比我想得周到,千万别叫她来了。只是她妈什么时候没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凤姐笑着说:“前儿袭人亲自来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呢。”贾母想了想,笑着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真是不如以前了。”众人都笑着说:“老太太哪里能记得这些事儿呢。”贾母又感叹道:“我想着啊,她从小就伺候我一场,又伺候了云儿一场,最后给了那个小魔王宝玉,亏她能忍受这么多年。她又不是咱们家土生土长的奴才,也没受过咱们家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本想着给她几两银子办丧事的,结果也给忘了。”凤姐儿说:“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这也就行了。”贾母听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爹娘都在南边,我也没让她回家去守孝,现在让她们两个作伴儿去吧。”又吩咐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两个吃去。琥珀笑着说:“还等这时候呢,她早就去了。”说完,大家又继续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直来到园子里,那些婆子见他回房,就不跟着去了,只坐在园门里的茶房里烤火,还和管茶的女人抽空喝点酒、打打牌。宝玉到了院子里,虽然灯光亮堂堂的,却没有人声。麝月就说:“他们是不是都睡了?咱们悄悄进去吓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就蹑手蹑脚地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鸳鸯两个人面对面都歪在地上的炕上,另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在打盹儿。宝玉还以为她们两个睡着了呢,刚要进去,忽然听到鸳鸯叹了口气,说道:“可知道这天下的事儿难说得很。按理说你一个人在这儿,父母在外面,每年他们东奔西走的,没个准儿,想来你是不能给他们送终的了,偏偏今年他们就死在这儿,你倒能出去送终了。”袭人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还能看到父母离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是养我一场了,我也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宝玉听了,急忙转身悄悄对麝月等人说:“谁知道她也在这儿呢。我这一进去,她又该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吧,让她们两个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袭人正一个人闷着呢,她能来真是挺好的。”说着,就又悄悄地出来了。 宝玉就走到山石后面去站着,要撩起衣服小解,麝月和秋纹都站住了,背过脸去,嘴里笑着说:“蹲下再解小衣,小心肚子着凉。”后面两个小丫头知道是小解,就赶忙先出去到茶房里去准备了。这时候宝玉刚转过来,就看见两个媳妇子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说:“宝玉在这儿呢,你大呼小叫的,小心吓着人。”那两个媳妇子赶忙笑着说:“我们不知道,大过节的可别惹祸了。姑娘们这几天可辛苦了。”说着,就走到跟前了。麝月等人问:“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媳妇子们说:“是老太太赏给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着说:“外面唱的是《八义》,又不是《混元盒》,哪里跑出来‘金花娘娘’了。”宝玉笑着说:“揭开让我看看。”秋纹和麝月赶忙上去把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子急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看,两个盒子里都是席上有的上等果品和菜馔,就点了点头,迈步就走。麝月和秋纹赶忙胡乱把盒盖一扔,就跟了上去。宝玉笑着说:“这两个女人还挺和气的,很会说话,她们天天都累得很呢,还说你们连日辛苦,不是那种自夸功劳的人。”麝月说:“好的人是挺好,那些不懂礼的可就太不懂礼了。”宝玉笑着说:“你们是明白人,就把那些粗笨可怜的人当成是不懂事的,包容一下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来到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然在喝酒打牌,却不停地出来打探,看到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到花厅的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还拿着沤子壶在那儿等了好久了。秋纹先赶忙伸手到盆里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这弄的是什么冷水呀。”小丫头笑着说:“姑娘你看看这天,我怕水冷,特意倒的是开水,这还冷了呢。”正说着呢,恰巧看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开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点吧。”那老婆子说:“小少爷,这是老太太泡茶用的水,劝你到别处去舀吧,走几步路又不会把脚走大了。”秋纹说:“不管是谁的,你不给是吧?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茶吊子拿来洗手了。”那老婆子回头一看是秋纹,急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说:“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没眼力见儿,谁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水呀!要是不应该用的人,敢要吗?”老婆子笑着说:“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个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里,宝玉擦了擦。秋纹和麝月也趁着热水洗了一回,擦了擦,跟着宝玉进来了。 宝玉就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和薛姨妈这儿开始斟酒,两人也让他坐。贾母就说:“他还小呢,让他斟去,大家都把这杯干了。”说着,自己就先干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赶忙干了,让他们两个。薛姨妈和李婶也只好干了。贾母又吩咐宝玉:“把你姐姐妹妹们的酒也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让她们干了。”宝玉听了,答应着,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斟了酒。到了黛玉面前,偏黛玉不喝,拿起杯子,放在宝玉的嘴唇上,宝玉就一口气喝干了。黛玉笑着说:“多谢。”宝玉又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就笑着说:“宝玉,别喝冷酒,小心手发抖,明天写不了字,拉不了弓。”宝玉急忙说:“没有喝冷酒。”凤姐儿笑着说:“我知道没有,不过就是白嘱咐你一下。”然后宝玉把里面的人都斟完了酒,只有贾蓉的妻子是丫头们斟的酒。宝玉又出来到廊上,给贾珍等人也斟了酒。坐了一会儿,才又进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上汤之后,又接着端上元宵来。贾母就吩咐把戏先停一停,说:“这些小孩子怪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热汤热菜吃了再唱吧。”又吩咐把各种果子、元宵之类的东西拿些给他们吃。戏停了一会儿,就有婆子带了两个经常在门下走动的女先生进来,在那边放了两张杌子让她们坐下,把弦子和琵琶递给她们。贾母就问李婶和薛姨妈想听什么书,她们两个都说:“随便什么都好。”贾母又问:“最近有没有添些什么新书啊?”那两个女先生回答说:“倒是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叫什么名字,女先生说:“叫《凤求鸾》。”贾母说:“这个名字倒挺好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起的这个名字,你先大概说说原因,如果好的话再说下去。”女先生说:“这书上说的是残唐的时候,有一位乡绅,本来是金陵人氏,名叫王忠,曾经做过两朝的宰辅。现在告老还乡了,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字叫做王熙凤。”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贾母笑着说:“这和我们的凤丫头重名了。”旁边有媳妇赶忙上去推那女先生,说:“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别乱说。”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女先生赶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真是该死了,不知道是奶奶的名讳。”凤姐儿笑着说:“怕什么,你们尽管说就是了,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生又接着说:“这一年,王老爷打发王公子上京赶考,那天遇到大雨,就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道这个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和王老爷是世交,就把这个公子留在书房里住下了。这个李乡绅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位小姐芳名叫雏鸾,琴棋书画,没有不通的。”贾母急忙说:“怪不得叫《凤求鸾》呢。不用说了,我都猜到了,肯定是这个王熙凤要娶这个雏鸾小姐为妻。”女先生笑着说:“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啊。”众人都说:“老太太什么没听过呀!就算没听过,也能猜到了。”贾母笑着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路,无非就是些佳人才子的故事,最没意思了。把人家的女儿说得那么坏,还说是佳人,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一开口就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个小姐就必定是爱如珍宝。这个小姐必定是通文知礼,什么都懂,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只要一见到一个长得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就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哪一点像佳人了?就算是满腹文章,做出这种事来,也算不上是佳人了。就好比男人满腹文章去做贼,难道王法就因为他是才子,就不把他当成贼来处理了吗?可见那些编书的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再者说了,既然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是知书识礼的,就算是告老还乡了,这样的大家庭人口肯定不少,奶母丫鬟伺候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只要有这种事,就只有小姐和一个紧跟的丫鬟呢?你们好好想想,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么一说,把那些谎话都给揭穿了。”贾母笑着说:“这是有原因的:编这种书的人,有一种是嫉妒人家富贵,或者有求于人却不能如愿,所以就编出这些东西来污蔑人家。还有一种呢,是他自己看这种书看入迷了,自己也想有个佳人,所以就编出来取乐。他哪里知道那些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呢!别说他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了,就拿我们这种中等人家来说,也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是那些大家族了。可见这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话。所以我们从来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姐妹们住得远,我偶尔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赶忙停了。”李婶和薛姨妈都笑着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不会让孩子们听到这些杂话。” 却说贾珍和贾琏早就暗暗地预备下了大簸箩的钱,听到贾母说了个“赏”字,他俩赶忙叫小厮们快快撒钱。就听那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母可高兴坏了。 这两人就站起身来,小厮们急忙把一把崭新的暖银壶捧到贾琏手里,然后跟着贾珍快步走到里面。贾珍先走到李婶的席前,弯下身子取下杯子,一转身,贾琏就赶忙斟了一盏酒,接着又走到薛姨妈的席前,也斟上了酒。李婶和薛姨妈赶忙起身,笑着说道:“二位爷就坐着吧,何必这么多礼呢。”于是呢,除了邢夫人和王夫人,满席的人都离了席,垂着手在旁边伺候着。贾珍他们走到贾母的榻前,因为榻比较矮,这两人就屈膝跪了下来。贾珍在前面捧着杯子,贾琏在后面捧着酒壶。虽说就他们两个人在这儿奉酒,可贾环那些兄弟们呢,也都按照排班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俩进来了,看到他俩跪下,也都一溜儿跪下了。宝玉也急忙跟着跪下了。史湘云悄悄推了推他,笑着说:“你这时候跟着跪下来做什么呀?要是这样的话,你也去斟一轮酒岂不是更好?”宝玉悄悄笑着回答:“再等一会儿再去斟酒。”说着,等贾珍和贾琏斟完酒站起身来,他才跟着起来,又去给邢夫人和王夫人斟了酒。贾珍笑着问:“妹妹们那边怎么办呢?”贾母等人都说:“你们去吧,让她们自在些就好。”这么一说,贾珍等人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啊,天还没到二更呢,戏台上正演着《八义》中的《观灯》这八出戏。正演得热闹的时候,宝玉突然下了席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哪儿去呀!外面的爆竹可厉害着呢,小心天上掉下来的火纸把你给烧着了。”宝玉回答说:“我不往远走,出去一下就回来。”贾母就吩咐婆子们好好跟着。于是宝玉就出来了,只有麝月、秋纹和几个小丫头跟着他。贾母就说:“袭人怎么不见呢?她现在是不是有点拿大了,光支使小丫头出来。”王夫人赶忙起身,笑着回话说:“她妈前几天没了,因为守热孝,不方便到前面来。”贾母听了点了点头,又笑着说:“跟主子可谈不上这孝与不孝的。要是她还跟着我,难道这时候也不在这儿吗?都怪我们太宽松了,有人使唤就行,也不查这些事儿,结果就成了惯例了。”凤姐儿赶忙过来,笑着回话说:“今天晚上就算她没孝在身,那园子里也得她看着呀,灯烛烟花什么的最是危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想偷偷来瞧瞧。她做事还细心,能到处照看照看。再说了,这一散场后宝兄弟回去睡觉,什么东西都得齐全才行。要是她也来了,众人又不上心,散了回去,铺盖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就叫她不用来了,只看着屋子就好。这样散场后东西都是齐备的,我们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还能让她尽了礼数,这不是三全其美的事儿嘛。老祖宗要是想叫她,我去叫她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对,比我想得周到,千万别叫她来了。只是她妈什么时候没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凤姐笑着说:“前儿袭人亲自来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呢。”贾母想了想,笑着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真是不如以前了。”众人都笑着说:“老太太哪里能记得这些事儿呢。”贾母又感叹道:“我想着啊,她从小就伺候我一场,又伺候了云儿一场,最后给了那个小魔王宝玉,亏她能忍受这么多年。她又不是咱们家土生土长的奴才,也没受过咱们家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本想着给她几两银子办丧事的,结果也给忘了。”凤姐儿说:“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这也就行了。”贾母听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爹娘都在南边,我也没让她回家去守孝,现在让她们两个作伴儿去吧。”又吩咐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两个吃去。琥珀笑着说:“还等这时候呢,她早就去了。”说完,大家又继续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直来到园子里,那些婆子见他回房,就不跟着去了,只坐在园门里的茶房里烤火,还和管茶的女人抽空喝点酒、打打牌。宝玉到了院子里,虽然灯光亮堂堂的,却没有人声。麝月就说:“他们是不是都睡了?咱们悄悄进去吓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就蹑手蹑脚地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鸳鸯两个人面对面都歪在地上的炕上,另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在打盹儿。宝玉还以为她们两个睡着了呢,刚要进去,忽然听到鸳鸯叹了口气,说道:“可知道这天下的事儿难说得很。按理说你一个人在这儿,父母在外面,每年他们东奔西走的,没个准儿,想来你是不能给他们送终的了,偏偏今年他们就死在这儿,你倒能出去送终了。”袭人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还能看到父母离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是养我一场了,我也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宝玉听了,急忙转身悄悄对麝月等人说:“谁知道她也在这儿呢。我这一进去,她又该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吧,让她们两个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袭人正一个人闷着呢,她能来真是挺好的。”说着,就又悄悄地出来了。 宝玉就走到山石后面去站着,要撩起衣服小解,麝月和秋纹都站住了,背过脸去,嘴里笑着说:“蹲下再解小衣,小心肚子着凉。”后面两个小丫头知道是小解,就赶忙先出去到茶房里去准备了。这时候宝玉刚转过来,就看见两个媳妇子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说:“宝玉在这儿呢,你大呼小叫的,小心吓着人。”那两个媳妇子赶忙笑着说:“我们不知道,大过节的可别惹祸了。姑娘们这几天可辛苦了。”说着,就走到跟前了。麝月等人问:“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媳妇子们说:“是老太太赏给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着说:“外面唱的是《八义》,又不是《混元盒》,哪里跑出来‘金花娘娘’了。”宝玉笑着说:“揭开让我看看。”秋纹和麝月赶忙上去把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子急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看,两个盒子里都是席上有的上等果品和菜馔,就点了点头,迈步就走。麝月和秋纹赶忙胡乱把盒盖一扔,就跟了上去。宝玉笑着说:“这两个女人还挺和气的,很会说话,她们天天都累得很呢,还说你们连日辛苦,不是那种自夸功劳的人。”麝月说:“好的人是挺好,那些不懂礼的可就太不懂礼了。”宝玉笑着说:“你们是明白人,就把那些粗笨可怜的人当成是不懂事的,包容一下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来到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然在喝酒打牌,却不停地出来打探,看到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到花厅的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还拿着沤子壶在那儿等了好久了。秋纹先赶忙伸手到盆里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这弄的是什么冷水呀。”小丫头笑着说:“姑娘你看看这天,我怕水冷,特意倒的是开水,这还冷了呢。”正说着呢,恰巧看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开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点吧。”那老婆子说:“小少爷,这是老太太泡茶用的水,劝你到别处去舀吧,走几步路又不会把脚走大了。”秋纹说:“不管是谁的,你不给是吧?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茶吊子拿来洗手了。”那老婆子回头一看是秋纹,急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说:“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没眼力见儿,谁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水呀!要是不应该用的人,敢要吗?”老婆子笑着说:“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个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里,宝玉擦了擦。秋纹和麝月也趁着热水洗了一回,擦了擦,跟着宝玉进来了。 宝玉就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和薛姨妈这儿开始斟酒,两人也让他坐。贾母就说:“他还小呢,让他斟去,大家都把这杯干了。”说着,自己就先干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赶忙干了,让他们两个。薛姨妈和李婶也只好干了。贾母又吩咐宝玉:“把你姐姐妹妹们的酒也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让她们干了。”宝玉听了,答应着,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斟了酒。到了黛玉面前,偏黛玉不喝,拿起杯子,放在宝玉的嘴唇上,宝玉就一口气喝干了。黛玉笑着说:“多谢。”宝玉又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就笑着说:“宝玉,别喝冷酒,小心手发抖,明天写不了字,拉不了弓。”宝玉急忙说:“没有喝冷酒。”凤姐儿笑着说:“我知道没有,不过就是白嘱咐你一下。”然后宝玉把里面的人都斟完了酒,只有贾蓉的妻子是丫头们斟的酒。宝玉又出来到廊上,给贾珍等人也斟了酒。坐了一会儿,才又进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上汤之后,又接着端上元宵来。贾母就吩咐把戏先停一停,说:“这些小孩子怪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热汤热菜吃了再唱吧。”又吩咐把各种果子、元宵之类的东西拿些给他们吃。戏停了一会儿,就有婆子带了两个经常在门下走动的女先生进来,在那边放了两张杌子让她们坐下,把弦子和琵琶递给她们。贾母就问李婶和薛姨妈想听什么书,她们两个都说:“随便什么都好。”贾母又问:“最近有没有添些什么新书啊?”那两个女先生回答说:“倒是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叫什么名字,女先生说:“叫《凤求鸾》。”贾母说:“这个名字倒挺好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起的这个名字,你先大概说说原因,如果好的话再说下去。”女先生说:“这书上说的是残唐的时候,有一位乡绅,本来是金陵人氏,名叫王忠,曾经做过两朝的宰辅。现在告老还乡了,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字叫做王熙凤。”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贾母笑着说:“这和我们的凤丫头重名了。”旁边有媳妇赶忙上去推那女先生,说:“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别乱说。”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女先生赶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真是该死了,不知道是奶奶的名讳。”凤姐儿笑着说:“怕什么,你们尽管说就是了,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生又接着说:“这一年,王老爷打发王公子上京赶考,那天遇到大雨,就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道这个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和王老爷是世交,就把这个公子留在书房里住下了。这个李乡绅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位小姐芳名叫雏鸾,琴棋书画,没有不通的。”贾母急忙说:“怪不得叫《凤求鸾》呢。不用说了,我都猜到了,肯定是这个王熙凤要娶这个雏鸾小姐为妻。”女先生笑着说:“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啊。”众人都说:“老太太什么没听过呀!就算没听过,也能猜到了。”贾母笑着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路,无非就是些佳人才子的故事,最没意思了。把人家的女儿说得那么坏,还说是佳人,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一开口就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个小姐就必定是爱如珍宝。这个小姐必定是通文知礼,什么都懂,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只要一见到一个长得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就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哪一点像佳人了?就算是满腹文章,做出这种事来,也算不上是佳人了。就好比男人满腹文章去做贼,难道王法就因为他是才子,就不把他当成贼来处理了吗?可见那些编书的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再者说了,既然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是知书识礼的,就算是告老还乡了,这样的大家庭人口肯定不少,奶母丫鬟伺候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只要有这种事,就只有小姐和一个紧跟的丫鬟呢?你们好好想想,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么一说,把那些谎话都给揭穿了。”贾母笑着说:“这是有原因的:编这种书的人,有一种是嫉妒人家富贵,或者有求于人却不能如愿,所以就编出这些东西来污蔑人家。还有一种呢,是他自己看这种书看入迷了,自己也想有个佳人,所以就编出来取乐。他哪里知道那些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呢!别说他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了,就拿我们这种中等人家来说,也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是那些大家族了。可见这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话。所以我们从来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姐妹们住得远,我偶尔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赶忙停了。”李婶和薛姨妈都笑着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不会让孩子们听到这些杂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