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两府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刷了桃符,到处都是焕然一新的。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一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台阶下都是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点起来就像两条金龙一样。第二天,有诰封的贾母等人,都按照品级穿上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之后回来,就在宁国府的暖阁下轿。那些没有跟着进宫的子弟们,都在宁府门前排好队等着,然后被引进宗祠。且说宝琴是第一次来,就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里,黑油栅栏里面有五间大门,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边写着“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还有一副长联,写的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衍圣公写的。走进院子里,白石铺的甬路,两边都是苍松翠柏。月台上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物。抱厦前面上面挂着一个九龙金匾,写着“星辉辅弼”,是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着: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挂着一个闹龙填青匾,写着“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着: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都是御笔。里面香烛明亮,锦幛绣幕,虽然摆着神主牌位,却看不太清楚。只见贾府的人按照昭穆顺序排好站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队奏乐,三次献爵,拜兴完毕,焚帛奠酒,礼仪结束,音乐停止,众人退出。 众人簇拥着贾母来到正堂上,影前高高地挂着锦幔,彩色的屏风遮挡着,香烛辉煌。上面正中间挂着宁荣二祖的遗像,都是披蟒腰玉的打扮;两边还有几轴列祖的遗影。贾荇、贾芷等人从内仪门依次排列站着,一直到正堂的廊下。门槛外面是贾敬、贾赦,门槛里面是各位女眷。家人们和小厮们都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送过来,传到仪门的时候,贾荇、贾芷等人就接过来,按照顺序传到台阶上贾敬的手里。贾蓉是长房长孙,只有他跟着女眷在门槛里面。每次贾敬把菜传到贾蓉手里,贾蓉就传给他的妻子,他妻子又传给凤姐、尤氏等人,一直传到供桌前,才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再传给贾母,贾母才把菜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的西边,面向东站着,和贾母一起把菜放在供桌上。一直到把菜饭汤点酒茶都传完了,贾蓉才退下台阶,回到贾芹那一排的首位。凡是名字从“文”字旁的,以贾敬为首,下面名字从“玉”字旁的,贾珍为首,再下面名字从“草”字头的,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等贾母拈香下拜的时候,众人这才一起跪下,一时间,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到处都是人,挤得满满当当,就像花团锦簇似的,没有一点儿空隙。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到金铃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的叮当声,还有大家起跪时靴子和鞋子摩擦的飒沓声。 这一套礼仪结束后,贾敬、贾赦等人就赶忙退出来,到荣府专门等着给贾母行礼。 尤氏的上房里早就铺满了红毡子,地上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也铺着崭新的猩红色毡子,还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面另外搭着黑狐皮的袱子,大白狐皮做的坐褥,然后请贾母上去坐。两边又铺上了皮褥子,让贾母那一辈的两三个妯娌也坐下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的小炕上,也铺了皮褥子,让邢夫人等人坐下了。地下两边相对摆放着十二张雕漆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有一色灰鼠椅搭和小褥子,每张椅子下面还放着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们坐在这儿。尤氏用茶盘亲自捧着茶给贾母,贾蓉的妻子捧着茶给各位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着茶给邢夫人等人,贾蓉的妻子又捧着茶给各位姐妹。凤姐、李纨等人就在地下伺候着。茶喝完了,邢夫人等人就先起身来伺候贾母。贾母喝着茶,和老妯娌们闲聊了两三句,就说要看轿。凤姐儿赶忙上去搀扶。尤氏笑着回话说:“已经给老太太预备下晚饭了。每年老太太都不肯赏脸在这儿用过晚饭再走,难道我们真就不如凤丫头会伺候人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着说:“老祖宗,咱们快走,回家吃饭去,别理她。”贾母笑着说:“你这儿供着祖宗呢,忙得不可开交的,哪能经得起我在这儿折腾。况且每年就算我不在这儿吃,你们不也得给我送过去嘛。还不如就送过去呢,我吃不完留着明天再吃,这样还能多吃点儿呢。”贾母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贾母又吩咐尤氏:“你可要好好安排个妥当的人夜里看着香火,这事儿可大意不得。”尤氏答应了。然后就走出来,到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人闪过屏风后,小厮们才领着轿夫,把轿抬出大门。尤氏也跟着邢夫人等人一起到了荣府。 这边轿子出了大门,这一条街上,东边满满当当排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边也满满当当排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的行人都被拦住,不能从这儿过。不一会儿就到了荣府,也是大门正厅一路直开到底。不过现在就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就转弯向西,到贾母这边的正厅上下轿。众人簇拥着一起到了贾母的正室之中,也是锦裀绣屏,到处都是新崭崭的。当地的火盆里烧着松柏香和百合草。贾母坐定后,有老嬷嬷来回话:“老太太们来行礼了。”贾母赶忙又起身要去迎接,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经进来了。大家挽着手,笑了一会儿,互相让了让。喝完茶后,贾母只送到内仪门就回来,重新坐好。贾敬、贾赦等人领着子弟们进来了。贾母笑着说:“一年到头的,辛苦你们了,就不用行礼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男的一起,女的一起,一批一批地都行过礼了。左右两旁摆好了交椅,然后又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归坐接受行礼。两府的男女、小厮、丫鬟也按照差役的上中下等级都行完礼后,就开始散发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接着摆上合欢宴。男的在东边,女的在西边依次坐好,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之后,贾母起身到内间去换衣服,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各处的佛堂、灶王前都焚香上供了,王夫人正房的院子里也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的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边还有两溜高照,各处都有路灯。上上下下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整夜都是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不断,爆竹声也是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到了第二天五鼓的时候,贾母等人又按照品级盛装打扮,摆好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同时也祝贺元春生日。领完宴回来,又到宁府祭过列祖列宗,这才回来接受众人行礼,然后就换衣服休息去了。所有来贺节的亲友一概不见,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聊聊天,或者和宝玉、宝琴、钗、玉等姐妹们下围棋、玩抹牌。王夫人和凤姐可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里都是戏酒,亲友来来往往的,这一忙就忙了七八天。 很快元宵佳节就快到了,宁荣二府都张灯结彩的。十一日的时候贾赦请贾母等人,第二天贾珍又请,贾母都去随便坐了半天。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都记不清被请了多少次了。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贾母就在大花厅上让人摆了几桌酒席,还定了一班小戏,到处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花灯,带着荣宁二府的子侄孙男孙媳等一大家子人举办家宴。贾敬一向不喝酒,所以也没请他,到了十七日祖祀结束后,他就又出城去修养了。就是这几天在家的时候,他也是在净室里静静待着,对外界不闻不问的,这些就不多说了。贾赦稍微领了贾母的赏赐,也就告辞走了。贾母知道他在这儿大家都不自在,也就随他去了。贾赦回到自己家里和门客们一起赏灯喝酒,那自然是歌舞升平,满眼都是锦绣繁华,他这种取乐的方式和这边又不一样了。 这边贾母的花厅上一共摆了十来桌酒席。每一桌旁边都设了一个小几,几上摆着炉瓶三事,烧着御赐的百合宫香。还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上面都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里面放着旧窑茶杯和十锦小茶吊,茶吊里泡着上等的名茶。这些东西都是一色的紫檀透雕,上面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和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个璎珞的是一个姑苏女子,名叫慧娘。她出身书香宦门之家,本来就精通书画,只是偶尔绣一两件针线活当作消遣,并不是拿来卖的东西。这屏上绣的花卉,都是模仿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所以格式配色都很雅致,根本不是那些一味浓艳的工匠作品能比的。每一枝花旁边都用古人题这种花的旧句,诗词歌赋都有,而且都是用黑绒绣出草字来的,那字迹的勾踢、转折、轻重、连断都和笔写的草书没什么两样,也不像市面上绣品的字迹那么死板僵硬。她不靠着这个手艺赚钱,所以虽然天下人都知道,但真正拥有的人很少,那些世宦富贵之家,没有这个东西的可太多了,现在大家都称这个为“慧绣”。没想到现在竟然有那些唯利是图的人,最近模仿她的针法,骗那些不懂的人赚钱。可惜这慧娘命短,十八岁就死了,现在想再得到一件这样的东西都不可能了。凡是有这个东西的人家,就算有一两件,也都珍藏着舍不得用。有一群翰林文魔先生们,因为特别爱惜“慧绣”的精美,就觉得这“绣”字不能完全体现它的妙处,这样的笔迹要是说一个“绣”字,好像有点贬低它了,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绣”字去掉,换成了一个“纹”字,所以现在都称为“慧纹”。要是有一件真正的“慧纹”之物,那价格可就没边儿了。贾府最兴盛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件,去年把其中两件进贡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副璎珞了,一共十六扇,贾母当成宝贝一样,不放在请客用的各种陈设里面,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的时候拿出来赏玩。还有各种旧窑小瓶里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桌是李婶和薛姨妈坐的。贾母在东边设了一个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子都齐全。榻的一头又设了一个非常轻巧的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斜靠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又自己拿起眼镜朝着戏台上看了看,然后朝着薛姨妈和李婶笑着说:“原谅我老了,骨头疼,就这么放肆地歪着陪你们了。”又让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榻下面不摆酒席,只有一张高几,高几上摆着璎珞、花瓶、香炉等东西。另外又设了一个精致的小高桌,上面放着酒杯、匙箸,把自己这一桌设在榻旁边,让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个人坐在这儿。每一道菜、每一个果子送上来,先捧给贾母看,贾母要是喜欢就留在小桌上尝一尝,然后再撤下来放在他们四人的席上,就当他们四人是跟着贾母坐的。所以下面才是邢夫人、王夫人的座位,再下面就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妻子。西边一路就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等姐妹。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桌前面竖着一柄漆干倒垂荷叶,荷叶上插着烛信,烛信上插着彩烛。这荷叶是錾珐琅的,烛信可以转动,现在都把荷叶扭转向外,让灯光都往外照,这样看戏就看得特别清楚。窗格和门户都拆下来了,全都挂满了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和两边游廊罩棚,也都挂满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者是绣的、画的、堆的、抠的、绢的、纸的各种灯。廊上的几桌酒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人坐的。 贾母也派人去请族里的男女老少,可是呢,他们有的是年纪大了懒得凑这个热闹,有的是家里没人不方便来,有的是被疾病缠身想来也来不了,有的是嫉妒富贵、自愧贫穷所以不来,甚至还有的是讨厌凤姐的为人赌气不来的,还有的是害羞、怕见人不敢来的:所以虽然族里人很多,但女客来的只有贾菌的母亲娄氏带着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这四个现在在凤姐手下办事的人来了。虽然人不是很全,但在家庭小宴里,这样也算挺热闹的了。这时候又有林之孝的妻子带着六个媳妇,抬着三张炕桌,每张炕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的一般大的新铸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两个人抬一张。一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挥着把其中两张摆在薛姨妈和李婶的席下,把一张送到贾母的榻下来。贾母就说:“放在这儿就行了。”这些媳妇们都很懂规矩,放下桌子后,就把钱都打开,把彩绳抽掉,散堆在桌上。这时候正唱着《西楼·楼会》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于叔夜赌气走了,那文豹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你赌气走了,正好今天是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我骑着这马,赶快进去讨些果子吃才是要紧的呢。”他这么一说,引得贾母等人都笑了。薛姨妈等人都说:“这小鬼头,真机灵,怪可怜见的。”凤姐就说:“这孩子才九岁呢。”贾母笑着说:“难为他说得这么巧妙。”说完就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在手下准备好了簸箩,听到这个“赏”字,就走上前去,在桌上的散钱堆里,每人撮了一簸箩,走出来朝着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就朝着台上撒去,只听到豁啷啷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珍、贾琏早就叫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在那儿暗暗地准备着呢。听到贾母一赏,后面的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两府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刷了桃符,到处都是焕然一新的。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一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台阶下都是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点起来就像两条金龙一样。第二天,有诰封的贾母等人,都按照品级穿上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之后回来,就在宁国府的暖阁下轿。那些没有跟着进宫的子弟们,都在宁府门前排好队等着,然后被引进宗祠。且说宝琴是第一次来,就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里,黑油栅栏里面有五间大门,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边写着“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还有一副长联,写的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衍圣公写的。走进院子里,白石铺的甬路,两边都是苍松翠柏。月台上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物。抱厦前面上面挂着一个九龙金匾,写着“星辉辅弼”,是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着: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挂着一个闹龙填青匾,写着“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着: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都是御笔。里面香烛明亮,锦幛绣幕,虽然摆着神主牌位,却看不太清楚。只见贾府的人按照昭穆顺序排好站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队奏乐,三次献爵,拜兴完毕,焚帛奠酒,礼仪结束,音乐停止,众人退出。 众人簇拥着贾母来到正堂上,影前高高地挂着锦幔,彩色的屏风遮挡着,香烛辉煌。上面正中间挂着宁荣二祖的遗像,都是披蟒腰玉的打扮;两边还有几轴列祖的遗影。贾荇、贾芷等人从内仪门依次排列站着,一直到正堂的廊下。门槛外面是贾敬、贾赦,门槛里面是各位女眷。家人们和小厮们都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送过来,传到仪门的时候,贾荇、贾芷等人就接过来,按照顺序传到台阶上贾敬的手里。贾蓉是长房长孙,只有他跟着女眷在门槛里面。每次贾敬把菜传到贾蓉手里,贾蓉就传给他的妻子,他妻子又传给凤姐、尤氏等人,一直传到供桌前,才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再传给贾母,贾母才把菜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的西边,面向东站着,和贾母一起把菜放在供桌上。一直到把菜饭汤点酒茶都传完了,贾蓉才退下台阶,回到贾芹那一排的首位。凡是名字从“文”字旁的,以贾敬为首,下面名字从“玉”字旁的,贾珍为首,再下面名字从“草”字头的,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等贾母拈香下拜的时候,众人这才一起跪下,一时间,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到处都是人,挤得满满当当,就像花团锦簇似的,没有一点儿空隙。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到金铃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的叮当声,还有大家起跪时靴子和鞋子摩擦的飒沓声。 这一套礼仪结束后,贾敬、贾赦等人就赶忙退出来,到荣府专门等着给贾母行礼。 尤氏的上房里早就铺满了红毡子,地上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也铺着崭新的猩红色毡子,还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面另外搭着黑狐皮的袱子,大白狐皮做的坐褥,然后请贾母上去坐。两边又铺上了皮褥子,让贾母那一辈的两三个妯娌也坐下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的小炕上,也铺了皮褥子,让邢夫人等人坐下了。地下两边相对摆放着十二张雕漆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有一色灰鼠椅搭和小褥子,每张椅子下面还放着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们坐在这儿。尤氏用茶盘亲自捧着茶给贾母,贾蓉的妻子捧着茶给各位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着茶给邢夫人等人,贾蓉的妻子又捧着茶给各位姐妹。凤姐、李纨等人就在地下伺候着。茶喝完了,邢夫人等人就先起身来伺候贾母。贾母喝着茶,和老妯娌们闲聊了两三句,就说要看轿。凤姐儿赶忙上去搀扶。尤氏笑着回话说:“已经给老太太预备下晚饭了。每年老太太都不肯赏脸在这儿用过晚饭再走,难道我们真就不如凤丫头会伺候人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着说:“老祖宗,咱们快走,回家吃饭去,别理她。”贾母笑着说:“你这儿供着祖宗呢,忙得不可开交的,哪能经得起我在这儿折腾。况且每年就算我不在这儿吃,你们不也得给我送过去嘛。还不如就送过去呢,我吃不完留着明天再吃,这样还能多吃点儿呢。”贾母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贾母又吩咐尤氏:“你可要好好安排个妥当的人夜里看着香火,这事儿可大意不得。”尤氏答应了。然后就走出来,到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人闪过屏风后,小厮们才领着轿夫,把轿抬出大门。尤氏也跟着邢夫人等人一起到了荣府。 这边轿子出了大门,这一条街上,东边满满当当排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边也满满当当排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的行人都被拦住,不能从这儿过。不一会儿就到了荣府,也是大门正厅一路直开到底。不过现在就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就转弯向西,到贾母这边的正厅上下轿。众人簇拥着一起到了贾母的正室之中,也是锦裀绣屏,到处都是新崭崭的。当地的火盆里烧着松柏香和百合草。贾母坐定后,有老嬷嬷来回话:“老太太们来行礼了。”贾母赶忙又起身要去迎接,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经进来了。大家挽着手,笑了一会儿,互相让了让。喝完茶后,贾母只送到内仪门就回来,重新坐好。贾敬、贾赦等人领着子弟们进来了。贾母笑着说:“一年到头的,辛苦你们了,就不用行礼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男的一起,女的一起,一批一批地都行过礼了。左右两旁摆好了交椅,然后又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归坐接受行礼。两府的男女、小厮、丫鬟也按照差役的上中下等级都行完礼后,就开始散发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接着摆上合欢宴。男的在东边,女的在西边依次坐好,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之后,贾母起身到内间去换衣服,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各处的佛堂、灶王前都焚香上供了,王夫人正房的院子里也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的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边还有两溜高照,各处都有路灯。上上下下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整夜都是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不断,爆竹声也是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到了第二天五鼓的时候,贾母等人又按照品级盛装打扮,摆好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同时也祝贺元春生日。领完宴回来,又到宁府祭过列祖列宗,这才回来接受众人行礼,然后就换衣服休息去了。所有来贺节的亲友一概不见,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聊聊天,或者和宝玉、宝琴、钗、玉等姐妹们下围棋、玩抹牌。王夫人和凤姐可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里都是戏酒,亲友来来往往的,这一忙就忙了七八天。 很快元宵佳节就快到了,宁荣二府都张灯结彩的。十一日的时候贾赦请贾母等人,第二天贾珍又请,贾母都去随便坐了半天。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都记不清被请了多少次了。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贾母就在大花厅上让人摆了几桌酒席,还定了一班小戏,到处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花灯,带着荣宁二府的子侄孙男孙媳等一大家子人举办家宴。贾敬一向不喝酒,所以也没请他,到了十七日祖祀结束后,他就又出城去修养了。就是这几天在家的时候,他也是在净室里静静待着,对外界不闻不问的,这些就不多说了。贾赦稍微领了贾母的赏赐,也就告辞走了。贾母知道他在这儿大家都不自在,也就随他去了。贾赦回到自己家里和门客们一起赏灯喝酒,那自然是歌舞升平,满眼都是锦绣繁华,他这种取乐的方式和这边又不一样了。 这边贾母的花厅上一共摆了十来桌酒席。每一桌旁边都设了一个小几,几上摆着炉瓶三事,烧着御赐的百合宫香。还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上面都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里面放着旧窑茶杯和十锦小茶吊,茶吊里泡着上等的名茶。这些东西都是一色的紫檀透雕,上面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和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个璎珞的是一个姑苏女子,名叫慧娘。她出身书香宦门之家,本来就精通书画,只是偶尔绣一两件针线活当作消遣,并不是拿来卖的东西。这屏上绣的花卉,都是模仿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所以格式配色都很雅致,根本不是那些一味浓艳的工匠作品能比的。每一枝花旁边都用古人题这种花的旧句,诗词歌赋都有,而且都是用黑绒绣出草字来的,那字迹的勾踢、转折、轻重、连断都和笔写的草书没什么两样,也不像市面上绣品的字迹那么死板僵硬。她不靠着这个手艺赚钱,所以虽然天下人都知道,但真正拥有的人很少,那些世宦富贵之家,没有这个东西的可太多了,现在大家都称这个为“慧绣”。没想到现在竟然有那些唯利是图的人,最近模仿她的针法,骗那些不懂的人赚钱。可惜这慧娘命短,十八岁就死了,现在想再得到一件这样的东西都不可能了。凡是有这个东西的人家,就算有一两件,也都珍藏着舍不得用。有一群翰林文魔先生们,因为特别爱惜“慧绣”的精美,就觉得这“绣”字不能完全体现它的妙处,这样的笔迹要是说一个“绣”字,好像有点贬低它了,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绣”字去掉,换成了一个“纹”字,所以现在都称为“慧纹”。要是有一件真正的“慧纹”之物,那价格可就没边儿了。贾府最兴盛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件,去年把其中两件进贡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副璎珞了,一共十六扇,贾母当成宝贝一样,不放在请客用的各种陈设里面,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的时候拿出来赏玩。还有各种旧窑小瓶里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桌是李婶和薛姨妈坐的。贾母在东边设了一个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子都齐全。榻的一头又设了一个非常轻巧的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斜靠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又自己拿起眼镜朝着戏台上看了看,然后朝着薛姨妈和李婶笑着说:“原谅我老了,骨头疼,就这么放肆地歪着陪你们了。”又让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榻下面不摆酒席,只有一张高几,高几上摆着璎珞、花瓶、香炉等东西。另外又设了一个精致的小高桌,上面放着酒杯、匙箸,把自己这一桌设在榻旁边,让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个人坐在这儿。每一道菜、每一个果子送上来,先捧给贾母看,贾母要是喜欢就留在小桌上尝一尝,然后再撤下来放在他们四人的席上,就当他们四人是跟着贾母坐的。所以下面才是邢夫人、王夫人的座位,再下面就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妻子。西边一路就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等姐妹。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桌前面竖着一柄漆干倒垂荷叶,荷叶上插着烛信,烛信上插着彩烛。这荷叶是錾珐琅的,烛信可以转动,现在都把荷叶扭转向外,让灯光都往外照,这样看戏就看得特别清楚。窗格和门户都拆下来了,全都挂满了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和两边游廊罩棚,也都挂满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者是绣的、画的、堆的、抠的、绢的、纸的各种灯。廊上的几桌酒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人坐的。 贾母也派人去请族里的男女老少,可是呢,他们有的是年纪大了懒得凑这个热闹,有的是家里没人不方便来,有的是被疾病缠身想来也来不了,有的是嫉妒富贵、自愧贫穷所以不来,甚至还有的是讨厌凤姐的为人赌气不来的,还有的是害羞、怕见人不敢来的:所以虽然族里人很多,但女客来的只有贾菌的母亲娄氏带着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这四个现在在凤姐手下办事的人来了。虽然人不是很全,但在家庭小宴里,这样也算挺热闹的了。这时候又有林之孝的妻子带着六个媳妇,抬着三张炕桌,每张炕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的一般大的新铸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两个人抬一张。一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挥着把其中两张摆在薛姨妈和李婶的席下,把一张送到贾母的榻下来。贾母就说:“放在这儿就行了。”这些媳妇们都很懂规矩,放下桌子后,就把钱都打开,把彩绳抽掉,散堆在桌上。这时候正唱着《西楼·楼会》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于叔夜赌气走了,那文豹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你赌气走了,正好今天是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我骑着这马,赶快进去讨些果子吃才是要紧的呢。”他这么一说,引得贾母等人都笑了。薛姨妈等人都说:“这小鬼头,真机灵,怪可怜见的。”凤姐就说:“这孩子才九岁呢。”贾母笑着说:“难为他说得这么巧妙。”说完就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在手下准备好了簸箩,听到这个“赏”字,就走上前去,在桌上的散钱堆里,每人撮了一簸箩,走出来朝着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就朝着台上撒去,只听到豁啷啷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珍、贾琏早就叫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在那儿暗暗地准备着呢。听到贾母一赏,后面的事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