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黛玉被拒生误会
黛玉自觉忘情,红了脸,拿袖子遮脸,翻身向里装睡。 宝玉刚要去搬她身子,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就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吧。” 刚说完,黛玉就翻身坐起来,笑说:“谁睡觉呢。” 那两三个婆子笑说:“我们还以为姑娘睡着了。” 说着叫紫鹃进来伺候,然后都走了。 黛玉坐在床上,抬手整理鬓发,笑问宝玉:“人家睡觉,你进来干啥?” 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神魂早荡了,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说:“你刚才说啥?” 黛玉说:“我没说啥。” 宝玉笑说:“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两人正说话呢,紫鹃进来了。 宝玉笑说:“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喝。” 紫鹃说:“哪有好的呢?要好的,等袭人来。” 黛玉说:“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 紫鹃笑说:“他是客,自然先倒茶再舀水。” 说着就去倒茶了。 宝玉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二哥哥,你说啥呢?” 宝玉笑说:“我没说啥呀。” 黛玉就哭说:“现在听了外面的村话,也来取笑我。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了。” 一边哭一边下床往外走。 宝玉慌了,忙赶上去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别人。我再敢说,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袭人来了,说:“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像打了个雷,也顾不上别的,赶紧回来穿衣服。 出了园子,看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就问:“你知道叫我干啥不?” 焙茗说:“爷快出来吧,反正得去,去了就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催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嘀咕呢,就听墙角边一阵哈哈笑,回头看见薛蟠拍着手笑出来,说:“要不说姨夫叫你,你能出来这么快?” 焙茗也笑说:“爷别怪我。”忙跪下了。 宝玉愣了半天,才明白是薛蟠哄他出来。 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宝玉“别难为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 宝玉也没办法,只好笑问:“你哄我也罢了,咋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行不?” 薛蟠忙说:“好兄弟,我就是想让你快点出来,忘了忌讳这话了。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父亲就完了。” 宝玉说:“哎呀,越发该死了。” 又对焙茗说:“反叛肏的,还跪着干啥!” 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说:“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你,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那鱼和猪就是贵又难得,这藕和瓜亏他咋种出来的。我赶紧孝敬了母亲,又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现在留了些,我自己吃怕折福,想来想去,除了我就你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也来了,我和你乐一天咋样?” 一边说一边来到他书房。 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还有唱曲儿的都在这儿,看见他进来,都请安问好。 喝了茶,薛蟠就叫人摆酒。 话还没说完呢,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坐下。 宝玉看见瓜藕新奇,就笑说:“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呢,倒先扰了。” 薛蟠说:“那你明儿送我啥?” 宝玉说:“我能有啥可送的?要说银钱吃的穿的东西,到底不是我的,只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说:“你一提画儿,我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可好了。上面还有好多字呢,我也没细看,就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不得了!” 宝玉听了,心里猜疑:“古今字画也见过不少,哪有个‘庚黄’?” 想了半天,笑起来,拿过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问薛蟠:“你看真了是‘庚黄’?” 薛蟠说:“咋看不真!” 宝玉把手一撒,给他看说:“别是这两字吧?其实和‘庚黄’也差不多。” 众人一看,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说:“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 薛蟠只觉没意思,笑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话“冯大爷来了”。 宝玉就知道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 薛蟠他们一齐叫“快请”。 话还没说完呢,冯紫英一路说笑就进来了。 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说:“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呢。” 宝玉薛蟠都笑说:“好久不见,老世伯身体可好?” 紫英回答:“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感风寒,病了两天。” 薛蟠看见他脸上有青伤,就笑说:“这脸上又和谁打架了?挂彩了。” 冯紫英笑说:“从那次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后,我就记着再不怄气了,咋还会打架呢?这脸上是前天打围,在铁网山让兔鹘捎了一翅膀。” 宝玉说:“啥时候的事儿?” 紫英说:“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 宝玉说:“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紫英说:“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喝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 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 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 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 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 说着执手就走。 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 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 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 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 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 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 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 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 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 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 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 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