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贾芸拜访宝玉
话说宝玉养了三十三天病后,身体强壮了,脸上疮痕也平服了,就又回大观园内。这咱先不说。 最近宝玉生病的时候,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那红玉和众丫鬟也在这儿守着宝玉,这么多天下来,大家都混熟了。 红玉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子,好像是自己以前掉的,想问又不好问。 没想到和尚道士一来,用不着男人了,贾芸又去种树了。 这事儿吧,她想放下又放不下,想问又怕人猜疑,正犹豫不决呢,忽听窗外有人问:“姐姐在屋里没有?” 红玉一看,是本院的小丫头佳蕙,就说:“在家里,你进来罢。” 佳蕙跑进来,往床上一坐,笑道:“我好造化!刚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我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道多少。你替我收着。” 说完就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出来,红玉给她一五一十地数了收起。 佳蕙说:“你这阵子心里到底咋样啊?依我说,你干脆回家住两天,请个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说:“啥话呀,好好的,回家干啥!” 佳蕙说:“我想起来了,林姑娘身子弱,常吃药,你就跟她要些来吃,不也一样嘛。” 红玉说:“胡说!药能随便混吃吗?” 佳蕙说:“你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呀,又懒吃懒喝的,到底想咋整?” 红玉说:“怕啥,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佳蕙说:“好好的,咋说这些话呢?” 红玉说:“你哪知道我心里的事儿!”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怪你,这地方难待。就像昨天老太太说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跟着伺候的人都辛苦了,现在宝玉好了,各处还完愿,就按等级赏跟着的人。咱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可你咋也不算里头呢?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就算得十分,咱也不恼她,本来人家就该得。说良心话,谁能比她呀?别说她平时殷勤小心,就算不殷勤小心,咱也比不过。可气晴雯、绮霰他们几个,都算上等里去了,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说:“犯不着气他们。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能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到时候谁还管谁呀?” 这两句话把佳蕙感动了,眼睛一红,又不好意思哭,勉强笑道:“你这话倒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咋收拾房子,咋做衣裳,好像有几百年的事儿要忙呢。” 红玉听了冷笑两声,刚要说话,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跑进来,拿着些花样子和两张纸,说:“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 说完往红玉那儿一扔,转身就跑。 红玉往外喊:“到底是谁的呀?话都不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 小丫头在窗外喊:“是绮大姐姐的。” 说完咕咚咕咚又跑了。 红玉赌气把样子扔一边,找笔,找半天都是秃的,就说:“前儿一枝新笔,放哪儿了?咋一时想不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出神,想了一会儿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 就对佳蕙说:“你替我取来。” 佳蕙说:“花大姐姐还等着我给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呗。” 红玉说:“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扯?我不叫你取,她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 说完自己出房,出了怡红院,往宝钗院内去。 刚到沁芳亭畔,看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走来。 红玉笑着问:“李奶奶,你去哪儿了?咋从这儿来呢?” 李嬷嬷站住一拍手说:“你说说,好好的宝玉又看上那个种树的啥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他来。明儿让上房里听见,可不好。” 红玉笑说:“你老人家真就依了他去叫了?” 李嬷嬷说:“那能咋办呢?” 红玉笑说:“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别进来。” 李嬷嬷说:“他又不傻,为啥不进来?” 红玉说:“进来的话,你老人家该和他一起呀,不然他一个人乱碰,可不好呢。” 李嬷嬷说:“我哪有那工夫跟他走?告诉他一声,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者老婆子带他进来就完了。” 说完拄着拐杖走了。 红玉听说,就站那儿出神,也不去取笔了。 这时候,一个小丫头跑来,看见红玉站那儿,就问:“林姐姐,你在这儿干啥呢?” 红玉抬头一看是小丫头坠儿。 红玉说:“去哪儿?” 坠儿说:“叫我带芸二爷进来。” 说完跑了。 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就看见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贾芸一边走一边拿眼瞅红玉,红玉装作和坠儿说话,也用眼溜贾芸。 四目相对,红玉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贾芸跟着坠儿来到怡红院。 坠儿先进去通报,然后领贾芸进去。 贾芸一看,院里有点山石,种着芭蕉,还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 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养着各种仙禽异鸟。 上面小小五间抱厦,隔扇雕镂新鲜花样,上面挂个匾额,写着“怡红快绿”。 贾芸心想:“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 正想着,就听里面隔着纱窗子有人笑说:“快进来罢。我咋就把你忘了两三个月!” 贾芸一听是宝玉的声音,赶紧进去。 抬头一看,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儿。 一回头,看见左边有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都不敢看,连忙答应。 又进一道碧纱厨,看见一张小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把书扔下,笑着站起来。 贾芸忙上前请安。 宝玉让坐,贾芸就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玉说:“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二连三好多事儿,就把你忘了。” 贾芸说:“总是我没福,偏偏赶上叔叔身体不好。叔叔现在可好了?” 宝玉说:“大好了。我倒听说你辛苦了好几天。” 贾芸说:“辛苦也是应该的。叔叔好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有个丫鬟端茶来。 贾芸嘴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瞅那丫鬟。 只见这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 不是别人,正是袭人。 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在这儿混了两天,把有名的人认了一半。 他知道袭人在宝玉房里不一样,见她端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就忙站起来说:“姐姐咋给我倒茶呢。我来叔叔这儿又不是客,我自己倒罢。” 宝玉说:“你坐着。丫头们跟前也这样。” 贾芸说:“虽这么说,叔叔房里的姐姐们,我哪敢放肆呢。” 一边说一边坐下吃茶。 宝玉和他说些没要紧的闲话,说谁家戏子好,谁家花园好,谁家丫头标致,谁家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异物。 贾芸就顺着他说。 说了一会儿,见宝玉有点懒懒的,就起身告辞。 宝玉也没怎么留,就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 还让小丫头坠儿送他出去。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就慢慢走,和坠儿一长一短地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啥?你父母干啥的?在宝叔房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宝叔房里有几个女孩子?” 坠儿都告诉他了。 贾芸又问:“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叫小红不?” 坠儿笑说:“她是叫小红。你问她干啥?” 贾芸说:“刚才她问你啥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听了笑说:“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哪有那工夫管这事儿!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要是帮她找着了,她还谢我呢。刚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她拿啥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的时候,拣了一块罗帕,知道是园里人丢的,但不知道是谁的,不敢造次。 现在听见红玉问坠儿,就知道是红玉的,心里可高兴了。 又见坠儿要,心里就有了主意,从袖内拿出自己的一块手帕,对坠儿说:“我给是给你,你要是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答应,接了手帕,送贾芸出去,回来找红玉。 再说宝玉打发贾芸走后,歪在床上,有点迷糊。 袭人走过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咋又要睡觉?闷得慌,你出去逛逛呗。” 宝玉拉着袭人的手笑说:“我要去,就是舍不得你。” 袭人笑说:“快起来罢!” 一边说一边拉宝玉起来。 宝玉说:“去哪儿呢?怪腻烦的。” 袭人道:“你出去就好了。老这么蔫头耷脑的,心里更烦。”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好听她的。 晃出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会儿雀儿,出了院子,顺着沁芳溪看了一会儿金鱼。 看见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似的跑来,宝玉不明白啥意思。 正纳闷呢,就看见贾兰拿着小弓追下来,看见宝玉,站住笑说:“二叔叔在家里呢,我还以为出门去了。” 宝玉说:“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干啥?” 贾兰笑说:“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干啥?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宝玉说:“把牙栽了,就不演了。” 说着,宝玉顺着脚来到一个院门前,看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抬头一看,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声息。 走到窗前,闻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透出。 宝玉就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听见黛玉细细地长叹一声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心里痒痒的,再看,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宝玉在窗外笑说:“为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