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宝钗羞笼红麝串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 宝玉听了,知道是昨天的话,就说:“要衣裳去。” 自己便往书房里来。 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 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 焙茗听了,笑着说:“骂的是,我也糊涂了。” 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 正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把原故说了。 小厮跑了进去,半天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 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直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给了冯紫英,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 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等着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和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 宝玉擎着茶笑着说:“前儿说的幸与不幸的事儿,我白天想晚上想,今天一听到召唤就来了。” 冯紫英笑着说:“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实诚。前天不过是我的借口,诚心请你们喝一杯,怕你们又推辞,所以说了那句话。今天一邀请就来了,谁知道都信真了。” 说完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好。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敬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酒下肚,不由得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着说:“你把那新样儿的私己曲子唱个我听,我喝一坛怎么样?” 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コ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完笑着说:“你喝一坛子罢了。” 薛蟠听说,笑着说:“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着说:“听我说来:这么滥饮,容易醉还没味道。我先喝一大海,发个新令,有不遵守的,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说:“有理,有理。” 宝玉拿起海来一口气喝干,说:“现在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还得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因。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者古诗、旧对、《四书》《五经》里的成语。” 薛蟠没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说:“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 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着说:“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了,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现在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众人都拍手说妙。 薛蟠听说没办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说:“说得有理。” 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 众人问:“怎么该罚?” 薛蟠说:“他说的我都不懂,怎么不该罚?” 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 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 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 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 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 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 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 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 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得眼睛像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 众人笑弯了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 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 众人道:“怎么愁?” 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 说着便要筛酒。 宝玉笑道:“押韵就好。” 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众人听说,方才罢了。 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 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毛几〉〈毛巴〉往里戳。” 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 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 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 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 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木樨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 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 蒋玉菡蒋玉菡说道:“何曾有宝贝?” 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 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 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 说毕,指着宝玉。 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 薛蟠道:“该罚,该罚!” 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 蒋玉菡忙起身陪罪。 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 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 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地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 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 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松花了下来,递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 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二人都道:“没有什么。” 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 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 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 宝玉道:“马上丢了。”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 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 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 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 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 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 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 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 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 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 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 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 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 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 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 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 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 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