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当真一门心思到底呢?”太后倚在凤辇上,声音里透出一股无力黯然,“当年老北武王是先帝的姑姑,替世宗皇帝沙场上立了多少功劳,结果呢?王妃殁了,北武王竟绝食以殉,说是什么不放心王妃一人在地下!还有太祖皇帝,圣文皇后再好,守着牌位过半辈子是什么滋味?后头又是那样儿的下场。先帝在世的时候说过,说是民间有传言,太祖皇帝驾崩得冤枉,对成宗皇帝一系有怨气,所以自明宗皇帝开始,男帝都站不住脚,穆宗皇帝就是吃了这样的亏,女帝若好女色,也都多有妨碍,北武王就是例子,如今,如今又轮到元嘉!虽说她不是我自小养的,情分比不得先帝,可我知道她心思淳厚,孝顺得让人没话说,如今眼看着她走歪了路,哀家不硬把她正过来,还有谁能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就是她为此记恨我,好歹我在先帝面前有交待了!” 太后是个慈善人,吃斋念佛久了,不染口孽,虽然面上严肃,口气从来和软,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许嬷嬷不敢再劝什么,跟着凤辇一头走,一头使眼色要仪仗最后头提香炉盒子的宫女把月台下跪候的郑鸾和林远搀过来,一行人自一道道宫门逶迤而过,眼见着就是清和殿了。 清和殿里灯火通明,因为有人往外头私自传信,无论当值不当值的太监宫女一概跪在东围房廊下,魏莲和崔三顺一个队头一个队尾地眼珠不错的守着,稍有动静便低声呵斥。这时候没人敢拿自己的脑袋不当回事,队里太监宫女一个个大气不敢喘地趴在地上,杂色宫衣边缘染了霜,远远看去好像一堆染了色卷了边的枯败荷叶。 “皇帝还在殿里跪着?”太后的凤辇在月台下停住,崔成秀一溜小跑过来搀扶,听见太后询问脑袋不由自主地垂得更低了些,“回老娘娘的话,奴婢是去鸾仪司传过话才进来的,听魏逢春说小爷一直跪在龙床前,”他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是一直朝着宁寿宫方向跪着,奴婢们端了茶进去,小爷也只让撂着,中间有过一回口谕,是让取了顾胡司寝的衣裳来,听说也是女史送进帐子里,小爷一直跪在原地动都不动——老娘娘明鉴,寝殿里有地龙,小爷俭省,没铺地毡,就这么直通通跪在金砖上,眼看着就一个时辰了,可怎么受得起呀?” 太后叹息了一声:“那个顾沅呢?我知道她就是胡阮娘!她也跟皇帝一处跪着?” 崔成秀立刻改口:“原本顾小娘子也要跟着一道跪着来着,小爷说什么,什么梦兆,把她又赶回了床上,不过奴婢借着送茶的时候敲了敲,小娘子没上龙床,在踏板上跪着呢!” “小地方还算有点规矩。”太后微微冷笑,就算这种时候再装贤良,可撺掇皇帝做出这样的事来,还以为旁人都看不出她的真面目么?她整整身上凤袍,举步进了隆禧馆,胳膊粗的铜烛台上蜡烛刚被人剪过烛花儿,把殿内照得有如白昼,龙床上依旧帐帘低垂,里面踏板上隐约有个身影披发而跪,皇帝只穿着一身白绸中衣,孤零零地跪在帐外,因为跪得久了,手脚已经有些不灵活,略显艰难地给太后叩头:“儿参见母后。” 皇帝眉宇间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糊涂昏聩的迹象,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太后心里痛不可抑,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起来”,见皇帝依旧在原地不动,恨声道:“元嘉!你这是要学前朝废帝,还是想要干脆逼死哀家?” “儿不敢。”皇帝声音里也满是痛切,“儿知道母后仁厚,断不会平白这么,这么处置人,定是有人向母后进了谗言。儿曾应承过她,”她朝帐内点了点头,“要给她个清白公道,天子一言九鼎,就求母后应了儿吧!” “什么清白公道?”帐内人朝太后俯下身,行礼似乎是无懈可击,却更激起了太后的厌恶,“她在宫外就蛊惑了你,要你把她带进宫里享富贵,还想要清白公道,难道是要哀家立时处置了她?”她回顾许嬷嬷,厉声一喝,“去取剪子、白绫和酒来,我立时让她清清白白地走!” “不是她的错!”皇帝扬声分辩,“不是她的错,儿一见她就迷了心窍,想要和她白头偕老,她从来都谨守本分,不曾越雷池一步,就连进宫,也是旁人算计儿,牵连了她,其中原委她写过供状,如今林远正在追查,母后招她过来一问便知。她,她,”皇帝俯身朝太后大礼参拜,声音几近泣血,“她从未勾搭过儿,全都是儿,是儿痴心妄想,今日她被小人谗言,又因为儿遭受这么一场羞辱,儿,儿实在无地自容,母后要处置,就处置了儿吧!” 内殿里金砖都是实心的,无论多大力道,一个头磕下去都只是一声沉闷的钝响。皇帝额角红肿,头上却感觉不出一丝疼痛,顾沅那一滴泪,仿佛滚烫的油笔直滴进了她心里,心肝五脏都揉碎了似地难过。毕竟是个还没亲政的儿皇帝,就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金尊玉贵,一举一动也有一等一繁琐的金科玉律束缚着,一丝规矩都错不得,旁人能肆无忌惮种种算计,她却要顾忌朝廷各方,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反击的有限,坐在龙椅上,是她的原罪,可顾沅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要被自己牵连到这样地步呢? 帐外皇帝声音哽咽,眼泪一滴滴滴在金砖上,帐内顾沅的泪无声地滴在黄花梨踏板上,那个肩背细瘦的身影在眼中渐渐模糊,却在心底越来越明晰——皇帝的心意明明白白直白无隐,顾沅知道,此生此世,再不会有人这样全心全意拼尽一切地去维护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