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眼泪一直不停流,恐怕她整个人会融化成一滩小泥巴。 “不可以再哭鼻子,越哭泣,越软弱。”迟绛鼓励自己。 她很想抬手擦擦眼泪,又怕手掌粘住眼睛,于是只好吸吸鼻子抽抽嗒嗒,等夏天的风吹干泪珠。 因为变成了浆糊,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她不禁想起从前的日子,可以随意跑跳,身体那样轻盈。 可现在,她每一步都要将自己连根拔起,像走在湿地上,每一步都粘住尘埃。 不过她很快又发现,尘埃沾得多了,她的脚步又重新变轻盈。难道人与地球磨合的实质,其实是沾着尘土打滚儿? 迟绛忽然想到北京的宫廷小吃驴打滚儿。如果生命注定要蒙尘,为什么不蒙一层香喷喷的黄豆粉? 她欢乐地跑起来,纵身跃入黄豆粉的大缸里打个滚。 “这下,我再也不是小浆糊,也不是什么黏人精。”迟绛骄傲地拍拍手,叉腰仰天微笑:“我是香喷喷的一块小年糕!” 她一路翻着侧滚翻回到幼儿园,随机抓住一个小朋友:“你好,可以和我做好朋友吗?我现在不是小浆糊了。” 第一个小朋友捂耳尖叫:“啊!黄沙怪兽!” 第二个小朋友捧腹嘲笑:“好丑!黄脸怪!” 迟绛无措地看看自己,吧嗒吧嗒,又垂泪两行。 小脸一下子脏兮兮的,一身黄豆粉香喷喷,她却像泥巴坑里爬出来的小可怜。 “也许,不该是黄豆粉。”迟绛想,“倘若我裹的是糖霜呢?” 果冻身材,糖霜外衣,梦幻色彩,人人都会喜欢我! 小迟绛废了好大力气,才将身上的黄豆粉弄干净。她小心翼翼给自己沾了一层薄薄糖霜,内心再次充满期待。 重新回到蓝天幼儿园。 “你好,我现在是糖果女孩。”迟绛给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以防别人用外号将自己妖魔化:“或者你叫我糖果天使也可以,或者sweet angle!” 她毕生的词汇量都拿出来了,却还是没能讨取别人的喜欢。 小朋友起初对她很感兴趣,可是当她们手牵手走过一段路,汗水浸湿糖霜,再度露出黏糊糊的皮肤,他们变叫得尖利恐怖: “怪!物!啊!” 然后拼命甩手,不惜把小迟绛甩在地上。他们好像忘记了,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赞美她的美丽糖霜。 看着好朋友仓皇逃走的背影,小迟绛笑容凝固。 她似乎明白了,无论外表变成怎样,只要露出一点点真实,就会遭到别人的讨厌。 她想要藏起来,藏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 于是她哭啊,哭啊,哭到整个身子都软塌塌的时候,她给自己找到一面涂鸦可爱的墙壁: 啪嗒。 迟绛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贴到了墙壁上。扁扁平平,三维生物变成二维图画,她用自己那被压缩到几乎不能思考的小脑仁思考: 我现在的造型,应该很酷吧? 她把自己摆成了小蜘蛛侠的造型。没错,即使此刻是生命最后一秒,她也希望自己在飞檐走壁——用身体高呼,勇敢万岁! 迟绛闭上了眼睛,趴在墙上,她期望此刻有一位女记者经过。最好能给自己拍一张帅气的照片,定格这充满勇气的一秒钟: 四岁半女孩性别意识觉醒,用柔软身体刻写勇敢神话! 迟绛没有等到女记者,却等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就是传说中的小浆糊吗?”女孩轻轻地问。 迟绛想要回答,可她刚才哭得太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就默认是你了。”小女孩声音柔柔的,迟绛听进耳朵,觉得自己心也软软的。 融化得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越来越湿润?”女孩歪着脑袋问她:“你在哭吗?” 迟绛还是发不出声音。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浆糊形态的她主动说话,迟绛内心感动,眼泪更是决堤。 “别哭了,我来帮你吹一吹。”女孩走近她,堵起小嘴巴,“呼,呼”,像吹灭生日蜡烛那样,像吹大派对气球那样,用力地吹啊吹。 迟绛觉得自己身体干爽了些。努努嘴,艰难开口:“你、你好。” “你好,我是闻笙。”小女孩声音甜甜的,和她做自我介绍:“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找大风扇帮你烘干。今天可是儿童节,不要再哭啦。” 迟绛很听话地憋住眼泪,但内心感动满溢,她有点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然而因祸得福,这一颤抖,她那牢牢粘在墙上的身体掉下来了。 没有直接掉在地上,而是降落在小女孩的怀抱里。 那是好奇异的触感。迟绛想,自己已经很柔软了,可那怀抱竟比自己还要柔软。 “你……,你快松开我。”迟绛努力想要从闻笙怀抱里挣脱:“我是黏人精,黏糊怪,我不可以连累你。” 闻笙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她轻轻捧住迟绛,小心翼翼的吹吹:“吹干了,就好了。” “而且,就算你一直黏黏的也没关系,我和你一直黏在一起就好了。” “你不会害怕我吗?你不会嫌我烦吗?”迟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眶微微湿润。 “为什么要害怕你?”闻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迟绛揩掉眼角的泪:“你是小哭包,也是心地善良的小朋友,我才不会害怕你。” 干爽手帕抚过眼角,迟绛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总算清晰起来,睁开眼,第一次看清闻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