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保天命
蜀都有四门,四条大道直通到内城,把外城分成四部分。 东为春道,为国人工匠出行。 西为秋道,为贵族出行。 南为御道,独为大王出行。 北为神道,只有祭祀时才开发。 西北为祖庙馆驿,东北为社庙武库粮仓。 西南为住宅集市,东南为工坊匠宅。 畿外诸氏上午坐着牛车被太宰从秋道迎进城,先入馆驿洗尘,下午祭拜康王。 下午入承天殿朝见新王,结果进了宣昭门,就见穿着半旧白袍,带着冠冕的少年站在空地上,看着台基上的帐篷出神,他旁边是另一个十岁稚童。 诸氏面面相觑,但也知道这就是新王,稚童应该是另外一位王子。 压下心中困惑,纷纷上前拱手见礼。 元昌回头还礼,一旁的太史一一为他介绍。 不管是血缘近,还能追溯辈分的,还是已不能追溯的,元昌帝皆到其面前,前者按辈分,后者按年龄,他先喊,王子全后喊:太公,叔伯,兄弟。 不像朝会,更像亲戚聚会。 寒暄后,元昌带着众人往台阶走,好奇问道:“小子出生时,先王尚在北狩,回来时,蜀都已经是滩废墟。 平时也不太注意,今天才想到,这台基这么大,那原本的宫殿是什么模样?” 就见在场年轻人茫然,中年人思索,只有几位老者眼珠转动,被勾起多年前的已经被尘封的记忆,第一位不确定的开口道:“是挺高大的,好像有三重檐。” 另一位像是从记忆里捕捉到什么,眼中一亮,摇头道:“田公还比我大一岁,怎么记忆就不如我了。” 田公也不恼,笑道:“哦!你能记得多少?” 这人得意道:“整个王宫宽六十米,进深三十四米,高三十五米……” 老人仿佛来到多年以前,那时他才新王一般大。 穿上绣金线白袍,胸前上挂着流行的玉组佩,头戴玉冠,坐着牛车,从领地出发,前往蜀都做侍卫。 将到时,掀开车窗竹帘,目光越过两旁穿犀甲,持青铜戟的武士,看到道路上的一队队行人驱赶着牛车,装满了粮食铜锡,皮毛宝石往城里赶,城里的人又装着铜器丝绸往外送。 大道两旁是干净的沟洫,上好的农田一望无际,村子的炊烟直上云霄,进了蜀都也是人来人往。 “我十五岁宿卫承天殿,共十一年,没走一万遍,也有一千遍。 承天殿以汉白玉为基石,柱栏,用暗香名贵的紫檀木为梁柱,雅致的楠木做椽栋,椽头贴金箔,墙面敷赤红的朱砂,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和玉饰,地板铺以柚木……” 另一位老者来到台基一边比划道:“这……就是这,几十种乐器在乐师操作下,奏响美妙的音乐,当时我就坐在这……” 另外几个老人也纷纷想起来,嘻嘻哈哈的找到自己当年的位置,恍惚中像是重回几十年前。 记忆像历经岁月发酵而如香醇的美酒,饮下恍如在梦中回到美好青春。 “我记得梁上的帐缎都用金丝穿成暗纹,坠子都用错金象牙。” “筷子不也是错金象牙吗……” “韩公就是坐我旁边。” 一个中年人本是看着长辈们娱乐,但是见一老者突然指了过来:“对,你是韩家小子吧,当时你父就是坐在和我争论田氏女美还是玉氏女美,你……你父是怎么死的?” 中年人一愣,苦笑一半,嘴就瘪下去,摇头拭面,拱手哽咽道:“禀明公,庄园被劫掠时,先父中箭被烧死的。” 明公恍然大悟:“对哦,我还去你家了,可那已经是四十年前了。” 再好的梦也有醒时。 那时穿绣金线白袍,胸前挂着玉组佩,头戴玉冠,坐着牛车,从领地出发,掀开车窗竹帘的少年。 那时在繁华宫殿,听着美妙音乐,觥筹交错间,无忧无虑的讨论美人的少年。 像是转瞬间就变成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上下车都要人牵扶的老人。 错金象牙的坠子和穿金线的帐缎,都随着华丽庄重的宫殿化为灰烬,坐在殿内的其他人后来大半都死在动乱中,演奏妙乐的乐师已成百骨,在某个草堆里,乐器被粗鲁的方人遗弃在河沟。 更远处,大道上再无车队,无数良田废弃,村落成了狼窝,沟洫被尸骨堵塞,以致死水溢出成泽,傍晚更显凄凉。 几十年间战火,瘟疫,饥馑轮番侵袭,畿外诸氏每家都有死伤,更有全家灭门者。 痛苦的记忆带着亲人面孔如潮水涌上来,让几个老人干瘪枯涩的眼角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的抹泪。 年轻人还在想象老人说的阡陌良田,炊烟缭绕的太平日子,中年人已经上前劝慰。 元昌发誓,他真的只是临时起意的好奇承天殿原样才问的,但没想到一问勾起诸氏的共同痛苦的回忆。 但是作为贵族都这样了,那平民又是何等凄惨。 等众人收拾好心情,预示着带有原始民主议政的大朝会在大帐篷里开始了。 元昌扫视诸氏,忧虑道:“ 天命让人来调理天地人的和谐,使家畜兴旺,人丁繁盛。 人皇生伏羲,伏羲生华帝。 天命就在华氏! 可是如今内服动荡,千里白露,民生凋敝,丛生白骨,王室离窜,贵族受难! 小子年幼,想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 难道天命不再眷顾华氏了吗?” 诸氏也想不通,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但是天命如果不眷顾华氏,还有什么资格待在这肥沃的平原。 难道也要被驱逐吗? 田公大声反驳道:“陛下慎言! 天命当然还在华氏,昊天的主祭人还是陛下!” 元昌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舒展眉头。 众人得给出个解释,天命在华,华怎会世衰。 明公想了一会道:“天命还在华氏,只是在衰弱,所以华氏才会世衰。” 见众人都满意的点头,元昌又问道:“那怎样才能维持天命的恒定?” 这是个大问题。 工正犹豫道:“人皇,伏羲,华帝。他们的天命就是恒定,我们只要遵循圣人先祖的教导,就能天命常顾!” 讲到最后,工正语气越发坚定,众人眼前一亮。 “对的!效法先王,天命常顾!” “是的!” 但元昌是个好奇少年,继续问道:“那我们这些年是做什么违背了圣人先祖的教导?又有哪些是圣人先祖的教导?”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有的又互相抵触,但是又无法说服谁,眼看就要打起来,元昌抬手示意安静,朗声道:“我们先总结几条大多数都认同的,很重要的。” “华氏承担上天的命令,是为了人世的和谐,部落的繁衍。 为了保证天命常顾,天下人都要遵循圣人的教导。 圣人用教,三纲三常。 夫贤妻顺,父慈子孝,君仁臣忠。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族人有亲。” 众人非常同意三纲三常,这完全能套用的天下所有的人际关系。 元昌接着讲道:“王室乱致内服乱,内服乱则天下乱! 盖因君臣不维护纲常!方有王子丁犯上作乱!” 田公脑中灵光一闪,一切都想通了,像是被一种神圣号召,突然站起身来,控制颤抖的身躯,上前至王前伏地三叩首,仰头时已饱含热泪,大声道:“陛下! 天命就在你身上! 臣愿誓死护教,请陛下下诏,发兵讨伐王子丁! 维护纲常,永保天命!” 共正也冲到正中,伏地三叩首,用无比坚定的语气道:“臣请陛下下诏,发兵讨伐王子丁! 维护纲常,永保天命!” 众人“维护纲常,永保天命!”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在夜晚的承天殿废墟响起。 元昌的目标达到了,那就是达成多数人的共识——恢复秩序。 而需要团结所有人的理论也总结出来了——那就是纲常。 第二天,诸氏离去时,元昌送至城外,向他们说了战后他将办的三件事,让诸氏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