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城太小,容不得这么多人,也容不了这么多的愤怒和悲伤,于是皇帝赵炅移驾大名府。 六郎随着队伍往大名府走,就是一支垂头丧气的队伍,大家心里失败的羞辱,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怒火,只要有一点火星,他们的怒火绝对会燃烧起来。 六郎的心情糟糕透顶,这些天他经常梦到哥哥。战争结束了,战争带来的痛苦却刚刚开始,痛苦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六郎的心灵。六郎走在队伍之中,痛苦、愤怒折磨着他,无处发泄的痛苦和愤怒,让他神情麻木。 六郎看看七弟,七弟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七弟出来时,才十五五岁,这一年多的残酷的征战,让他长大了不少。 六郎问道:“你想家不?” 七弟道:“我想娘了!” 六郎道:“我也想!” 七弟道:“爹爹会让我们回家么?” 六郎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知道答案,他不知道令公会心里怎么想。 七弟道:“这队伍磨磨蹭蹭的,我们先走吧。”说罢,七弟打马飞奔起来。六郎一拍战马,跟了上去。 在大名府休息了数日,皇帝赵炅觉得自己的伤痛有所缓解,于是召集众臣,商议奖赏和抚恤之事。皇帝到底是皇帝,他是军人出身,他了解军人,军人心中有怒火就得熄灭它,否则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 皇帝十分慷慨,对众将的奖赏颇为丰厚。皇帝最想奖赏之人,是那个救了他性命之人。 皇帝对众臣道:“此难若非令公数位公子以命相拼,朕一命休矣!联当重重封赏杨家父子,以报数位公子之死。” 潘美奏道:“边境多事,杨业父子是忠烈之将,皇上宜授予他们将帅之任,以彰显其才。” 潘美是大宋开国名将,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伐南唐,攻北汉,战功赫赫,与大宋战神曹彬齐名。 他此时出来说话,或许是看到杨家的惨状,心有不忍,毕竟他也是一个战将,惺惺相惜吧。一个人见到别人悲惨的时候,难免会藏起原先的嫌隙,露出几分真诚来。 皇帝准奏,封令公为代州刺史、三关兵马副元帅,封六郎和七郎为三关大将,奖赏令公百金和许多帛缎。令公将奖赏都分给了手下的将士。 之后,皇帝急匆匆班师,回开封养伤,他亟待治愈他那伤痛的心灵。皇帝给了令公的假,让令公回去探亲。令公并没有回开封无侫府天波楼,他要带两个儿子去雁门关,那里是他的下一个战场。 六郎理解令公。虽然令公在皇帝面前说的郑重其事,但令公的心里是惨痛的。骨肉连心,令公当然也不例外,令公为他的儿子们的死感到痛心,他只是不在儿子面前表露而已。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心中的惨烈之痛才会表现出来。 令公无法面对自己的老妻令婆。令公带了他们的七个儿子出来,现在只剩下六郎和七郎。令公见了令婆,该怎么说?他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儿子们死得其所,但他没有勇气对令婆说同样的话。当初出征时,令婆嘱咐令公道:“带儿子们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六郎担心令公,六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六郎心里不安。 六郎对令公道:“父亲,是不是让七弟回家,去看看母亲?”六郎一想母亲,心里就痛,母亲此时该是多么悲伤无助,身边连一个有力的依靠都没有。 令公道:“七郎封为边关大将,当以守边为重。” 七郎沉默不语。六郎觉得令公的心太硬,但作为军人,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是对的,守边是军人的职责。 令公似乎看出了两个儿子的心思,说道:“皇上对我们杨家恩重如山,托以重任,我们要替皇上守好边关,方能不负皇恩。” 六郎来和八王告别。八王心情不错。赏赐之事,终于告一段落,八王长舒了一口气。 八王对六郎说道:“令公赤胆忠心,偌大一把年纪,还为国守边,可敬可钦!” 六郎道:“契丹贼寇对我们杨家来说,既是国恨,又是家仇,我恨不能生食契丹贼之肉,痛饮契丹贼之血。” 八王道:“雁门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频繁,你要事事小心,将在谋不在于勇,你不必每次都冲锋陷阵。” 八王同情杨家,担心六郎,杨家为大宋付出的牺牲太大了,现在只剩下六郎、七郎,把他们放在前线是一种残忍。这话他不能劝令公,也不敢对皇帝赵炅说。他要和杨家保持一定的距离,才不至于让赵炅猜疑。 六郎道:“八王爷之教诲,小将当牢记在心。” 八王道:“边关主帅是潘美,他人倒也不坏,只是当年在攻打太原时,与你们杨家有过结,你们和他之间,要谨慎相处,将帅和,方能致胜。” 六郎道:“请八王爷放心!我爹爹心胸宽阔,过往之事,他从不放在心上。” 八王道:“有空的话,多给我御妹写信,当战将的妻子不容易。你要多保重,不要出任何差池。” 六郎道:“八王爷也多保重!” 八王替六郎担心,六郎也替八王担心。六郎拱手与八王作别。 令公领着两个儿子,一路穿山越岭,饥餐渴饮,只顾往前走。大地苍茫,他们都不说话,六郎跟在父亲的后面,觉得他们好孤独。当初出征时,他们父子八人,精神抖擞,刀枪铿锵,现在,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跋涉在崇山峻岭之中,有一股悲壮的情绪飘在空气中。 一座雄关立在眼前。雁门关守将陈林、柴干相迎。陈林精干、机灵,柴干粗壮、豪放,两人久居边关,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他们二人来自军人世家,二人的父亲原来都是总兵。 令公和两个儿子啃了一些干粮,喝了几口水,不顾一路劳顿,让陈林、柴干前面带路,查看关隘。 雁门关坐落于代州古城北部的雁门山上,依山傍险,高踞雄盘,是大雁南下北归的主要通道。它东抵幽燕,西至黄河,南控中原,北扼漠原,号称“九塞尊崇第一关”,是中原汉地最后一道屏障。 雁门关,六郎在兵书战策、历史地理里,不知多少次看到过这个名字,六郎对它的地形地貌了然于胸,对在这里发生的战争如数家珍。现在亲身站在这个关口,六郎依然被它的雄浑险峻的气势所折服。 他们走过古道、走过隘口、走过城堡。一路上令公和驻扎此地的将士交谈,询问军情,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在将士面前,令公是个随和的人,他对待士兵素来宽厚,愿意与士兵吃住在一起。 雁门关驻守着三千名将士,他们衣甲残破,面色苍凉。雁门关是多战之地,时常的战斗,艰苦的生活,把一道道疤痕留在他们的脸上、手上、身上。 士兵们久闻令公的大名,令公的到来让他们士气高涨。 他们走上雁门关的北门城墙。一行北雁,从头上飞过,掠过雁门山顶,向南而飞,留下几声悲鸣。秋风忽至,起了阵阵寒意。 令公按剑而立,远眺关外。知父莫如子,在六郎他们兄弟几人中,六郎最懂令公。六郎不觉出神,历史的风云向他漫无边际地飘了过来。 雁门关,中华第一关。这里是产生名将的地方。 战国时,李牧奉命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 秦时,秦始皇派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从雁门出塞,北击匈奴,悉收河套之地。 汉时,李广驰骋在雁门古塞内外,先后与匈奴交战数十次,被匈奴称为“飞将军”。 六郎听令公叹道:“再险要的关隘,靠守是守是不住的。” 七郎不解,他望着令公。令公道:“没有固若金汤的关隘,只有固若金汤的铁军。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为将之道,就是进攻,进攻,永不停息!” 翌日,他们正和士兵一起吃早餐。所谓早餐,就是几个坚硬的炊饼,和几块同样坚硬的干肉,还有一锅粥稀,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战争年代,食物匮乏是常态,在对敌的最前线,食物就像是沙漠之水。 外面人喊马嘶,战鼓惊天动地。 士卒飞奔来报,“辽军抢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