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 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两鸿毛。 令公一步一挨地走到山庙前,那庙已经残破,庙门上方写着“苏武庙”三个字,是颜体。 令公进得庙来,看见院西立着一块石碑,于是柱着大刀向那碑走来。石碑亦是残缺,上书六个大字,隐隐约约可以看清,“汉李少卿之碑”,看那笔意,也是唐时人所立。 苏武是个有气节的英雄,流落胡国一十九年,矢志不渝,为世人所崇拜,为他建庙,是应该的。可那李陵,乃是一降将,为他立碑,却是何意? “我没资格评判李陵的,我也曾是一个降将。每个人都有他不得已的时候。” 令公把大刀放在一边,靠着碑坐下,他浑身伤痛,疲惫至极,不觉打起盹来。 他看见了他的那些儿子们,他们多么年轻,多么英武,“我这是在哪儿,难道在另一个世界?” 令公看见了七郎,浑身是血,七郎笑着,看着令公。“七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救兵呢?” 七郎不说话,他只是笑着。七郎的面容很快地消失了,妻子佘氏出现了,她满脸微笑,灿若梨花,望着令公。 “这是梦吧?多么好的妻子!我们相敬如宾,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可我没有面目见你呀,我把我们的儿子们弄丢了……” 号角长鸣,厮杀声四起,令公猛地惊醒。 “辽军杀上来了。”令公拄着大刀,艰难地站起身形,箭疮崩裂,锥心的疼痛。 “我做过一次降将了,不能再做第二次了!我的死期已到,我死了,六儿没有牵挂,才有可能杀出重围。” 令公拄着大刀站立着,凝望着李陵碑,自言自语。他弃了大刀,倒退几步,“李陵啊李陵,你当初是怎么想的?” 令公紧闭双目,将头一低,向李陵碑猛冲过去…… 六郎他们打退了辽军的又一次攻击,他们剩下三百人,大家神情平静,各守其位,等待着辽军下一次的进攻。 六郎看着这些兄弟,心里一阵发酸。他们已经苦战了三天三夜,大多带伤,箭矢已尽,粮草已绝,大部分战马已杀,作为食物。在他们的周围,有十万辽军。他们现在,只有一个信念,战死沙场。 这是令公带出来的兵。令公平素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居,多加恩于他们,每有冲锋,令公身先士卒,士兵都愿意随令公出生入死。令公的这支军队被称作杨家军,这支军队令辽国军队忌惮,也令宋军大将嫉妒。 多么好的将士,只因为主帅和监军的不守信用,只因为人性的幽微,将他们置之死地。战争的残酷不只是战争本身,战争的残酷来源于人性。 六郎突然感觉心里一阵疼痛。六郎担心令公,于是对老将王贵道:“老将军您守在此处,我去看看令公。” 王贵点点头,道:“少将军放心,只要我在,阵地就在。” 六郎策马上山。到了庙门前,庙头上写着苏武庙三个字。六郎进了庙门,喊了一声,“爹爹!”没有回声。 六郎心下慌张,四处寻找,看见庙西侧立着一碑,六郎向那碑走去。六郎的心猛地一收缩,差点昏绝过去。六郎大喊一声,“爹爹!”奔了过去。 令公倒在李陵碑前,额头撞得稀烂,地上是一滩血,已经凝结。令公头碰李陵碑,已经气绝身亡。那把赤焰大刀,静静地躺在荒草丛中。 六郎抚着令公的尸身痛哭。天生暗云,西风悲鸣,天地为之低昂。 哭了一阵,六郎安静下来。只听得四周松涛阵阵。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六郎把令公的遗体抱到一棵巨大的苍松下,六郎拔出了龙泉剑,开始用剑掘土。 只听见山下呐喊声惊天动地,辽军又开始新的攻击。先要打退辽军,才能安葬令公。六郎提枪上马,冲下山来。 王贵将死去将士的箭收集起来,张弓射杀了数十名辽兵,箭矢用尽,辽军围了过来。王贵挺起了长枪。三员辽将围着王贵。王贵拼命厮杀,他把长枪捅进一员辽将的腹内,两把辽人的弯刀砍入他的身体。王贵大叫一声倒地,血溅沙场。 六郎血贯瞳仁,马往前冲,他把自己的痛苦和怒火凝聚在他的枪上,抡圆了大枪,啪啪两下,将两员辽将的脑袋击碎。 一员辽将迎面举刀砍来,六郎抖枪就刺,一枪扎了他个透心凉。六郎刚从死尸上拔出枪,一员番将抡起狼牙棍向六郎打来,六郎持枪拨开他的棍杆,枪尖奔他咽喉而来,只见一道血光,番将的死尸落于马下。 六郎把大枪抡圆了,刺、挑、崩、砸、扫、点、扎,把一条枪使得暴风骤雨般的,连杀数十员辽将。可是辽军太多了,六郎手下已无一兵一卒,六郎杀了一层,辽军又裹上一层。 这是死亡的舞蹈,血雾弥漫,盛开如朵朵桃花。 正苦战间,忽然一条狼牙棍奔六郎砸来,六郎忙一闪身,人是躲过去了,那棍却扫中了六郎战马的屁股,战马负痛,嘶鸣一声,高高跃起,从辽兵辽将的头顶上飞腾而过。 六郎的战马受惊了,狂奔起来。六郎只觉得两耳生风,腾云驾雾般的。战马带着六郎脱离了战场,跑向了山岭。六郎想带住它,马已经疯了,哪里带得住。六郎只得听任它奔跑下去。 树木闪电般地往后退去,前面是一条深涧,那涧阔有十数丈,涧水轰鸣作响。六郎拼命地想勒住马,那马却一跃而起,它要跃过那山涧。 要是平常,这马就跃过去了,哪料这马连日驮着六郎厮杀,刚才又狂奔了一气,已是力竭,又被六郎勒带了一下,前蹄一纵,腰身一软,竟跌落山涧之中。 那涧中有几块巨石,突兀立在涧中。六郎忙用枪在巨石上一点,人是跳过了,可那枪,却断为两截,落在水中。原来数日厮杀,那枪早已被兵器砸成内伤,刚才承受着六郎身体之重,一下子折断了。 再看那马,砸在巨石上,骨头碎裂,内脏破损,哀鸣数声,滑入涧水,随水流跌入了深渊。 六郎坐在涧边,耳边是涧水的轰鸣之声,背后是悬崖绝壁,一股凄清绝望之情涌上心头。 六郎一摸腰间,那剑还在。六郎缓缓地拔出了龙泉剑,剑如一道寒冰。六郎心如死水,他将剑横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