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他们退到陈家谷口时,谷口却没有潘美和王侁的伏兵,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他们被抛弃了。夕阳西下,朔风四起,空谷苍凉。 六郎听到令公长叹一声:“看来我命该绝于此地。”令公的表情,有些像当年太原被攻破的时候,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没有退路。 经过两日的厮杀,八千人马死伤大半,疲惫至极。而在此时,数万辽军漫天遍野地追杀过来。 令公重打精神,鼓舞将士。七郎大喊一声:“我们跟他们拼了。”手执长矛,率先冲向敌阵。六郎怕七弟有失,紧随其后。两军在落日余辉里厮杀。 七郎杀疯了,他把所有的愤怒、痛苦和力量都凝聚在丈八长矛上,长矛如血涛中狂舞的蛟龙,不停地吞噬着辽兵的性命。辽兵倒下了一片,又围上了一群,他们蜂拥而上。 如此战斗下去,宋军会全军覆没,令公下令撤军。七郎仍然苦战不退。六郎杀了过去,去喊七弟回来。六郎人马都是血,七郎没有认出来,以为是辽将,丈八长矛径自刺了过来。 六郎一点防备都没有,七郎马快枪疾,那长矛眼看就要刺中他了,一个悲剧就要上演。忽然飞来了一把赤焰大刀,将那长矛格开,救了六郎一命。原来是令公不放心,跟了过来。 令公冲七郎大喊道:“你疯了!快退到山那边去!”七郎方才清醒,跟着令公退了下来。 天黑之时,他们退守到两狼山。令公布置好防御后,令士兵好生休息,明日与辽军决一死战。令公坐在营帐里,一言不发,火烛照着他的身影,静静地落在帐幕上。令公像一座雕像。 辽营里胡茄四起,号角连天,飘起了歌声,辽人在提前庆祝他们的胜利。 宋军营中,有人吹起了羌笛,笛声悠悠,月光如霜。悠扬的笛声,让人思家。这是最后的思念,明日一战,将是最后的一战。 “明日,你和七郎带着年轻的士兵冲出去!”令公对六郎说道。 “爹爹,我们一起冲出去。”六郎说道。 令公摇了摇头,说道:“士兵伤残颇多,我要和他们在一起。你们冲出去之后,恳求潘元帅来救,内外夹击,还是有胜算的可能。” 令公在这个时候,考虑的仍然是战胜敌人。令公刚烈的性格,让他忽略了人性的幽微之处。 次日,当晨曦微露时,令公指挥将士对辽军发动了攻击。令公带着两千兵卒向东南猛攻,在令公的掩护下,六郎和七郎领着八百年轻的勇士往西南冲锋。 突围,最简捷的方法是快。马要快,枪要快。六郎和七郎,两杆枪使得开来,如蟒龙翻海底,翻起阵阵血涛,又似瑞雪空中飞,飞落漫天血雨,死命地冲开一条血路。 他们冲出辽军的围困时,身边只剩下三百骑。六郎对七郎说道:“你速去雁门关搬救兵,我杀回去把爹爹带出来。” 七郎道:“我拖也要把潘美拖过来。” 六郎说道:“记住,控制住你的暴脾气,恳求潘元帅来救爹爹!” 六郎用枪纂一点七郎那匹大黑马的屁股,大黑马像风一样地跑向雁门关的方向,六郎令一百骑紧紧跟着七郎。 六郎看着七郎他们远去,眼睛不禁渗出了泪水。六郎预感到了这是他们的永别。 六郎要回去陪着令公。令公此次出征,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要以死来证明他对皇帝的忠诚。这是六郎最担心的,六郎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令公将战死此地,六郎的心一直为此而悬着。六郎要回去陪着令公,寻找机会带着他一起杀出来。六郎要带令公回去,回到无侫府天波楼,六郎要让令公见到母亲。 六郎和二百名勇士,调转马头,冲向辽军。 辽军大吃一惊,他们没有想到六郎他们会杀回来。这是自寻绝路。辽军也没有全力拦阻,因此六郎他们得以冲了回来。 六郎见到令公时,他仍在和辽军苦战。令公见六郎又杀回来了,眼睛都直了。令公什么也没有说。父子同心,六郎知道令公在想什么,令公也知道六郎在想什么。 令公挥舞着大刀,辽军像雪片般跌落。令公正力战时,忽然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原来令公的战马中箭。 辽兵辽将向令公扑来。一员辽将恶狠狠地挥狼牙棍向令公砸去,眼看他的棍要砸上令公时,他的棍却停在空中,一条大枪从他的胸腔里穿出来。 又一员辽将挥刀向令公砍去,六郎来不及拔出枪来,他举剑将辽将斜劈为两段。六郎的剑都砍缺了。六郎弃了剑,从死尸身上拔出枪来。 一员辽将从背后向六郎袭来。令公已经站了起来,挥刀将那员辽将砍为两段。 他们父子并肩作战,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他们奋力地挥动刀枪,将死神带给辽人。他们杀敌数百,边战边退,退进一片树林里。 树林旁边是一道溪水,清澈照人。他们借助树林和溪水来阻止敌人的攻击。辽军环伺树林周围。令公透过树林,看见辽将耶律奚正在砍杀一名宋兵,令公忙取了弓箭,猛地一拉弓弦,用力猛了点,那弓断为两段。 令公正在发愣间,一支箭射中了令公的肩窝。六郎透过树枝逢隙,看那射箭的辽将,正是耶律邪沙。他应该是透过溪水的返影看到了令公,射了令公一箭。六郎大怒,取箭欲射时,耶律邪沙却躲在辽军之中了。 六郎扶着令公,卸去令公甲胄,拔出令公身上的箭,从战袍上撕下一块布,帮令公包扎好伤口。 战马死,宝弓断,令公预感到些什么,神情黯然。 令公让六郎清点人马。六郎清点了一下,只剩下五六百个兵,大多带着伤,箭矢几乎用尽,粮食已经断绝。 令公惨然道:“公等随我征战多年,少有败绩,今遇绝境,陪我同死无益。公等各有父母妻子,自行逃命去罢!” 王贵等人道:“吾等愿随令公血战到底,以死报国!”到底是杨家的兵,没有一个愿意逃命。 正说间,忽听得战鼓擂动,喊杀声动天,辽军发起攻击。又是一场血战,众人以死相拼,令公忍着伤痛斩杀辽军数十人。 敌人退去。令公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小憩。令公太累了,连日厮杀,几乎没有休息,他坐着睡着了。六郎听到令公在梦中喊道:“七儿,你怎么不说话呢?” 六郎轻轻地推了推令公:“爹!醒醒。” 令公抬手把六郎的袖子抓住了:“七儿,你怎么不说话呀?”令公在梦魇之中。 六郎说道:“爹,是我。” 令公睁开眼,看着六郎,道:“你七弟回来没有?” 六郎摇摇头:“爹想我兄弟了?” 令公道:“刚才我梦见你七弟了,他浑身是血。” 令公忽然嘴唇哆嗦、浑身颤抖,道:“不该让七郎去搬救兵的。” 六郎看着令公。令公道:“他们要是能来救,当初就会在陈家谷口埋下伏兵。他们既然没有按照计划埋下伏兵,他们是不会来救的。我担心你七弟的那个爆脾气,是我一时糊涂!” 六郎明白了。潘美与杨家有过结,他被父亲和母亲各打败了一次。 潘美和令公第一次相逢是在太原的城下,那时太祖还在,太祖亲自率领大军攻打北汉的太原,潘美是攻打太原的先锋。 潘美挥动大刀和令公战在一处。他俩战了数十个回合,潘美浑身都汗透了。令公一刀劈了下来,那刀太快了,潘美招架已经来不及了,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本能的选择了滚鞍下马。 他的屁股正好砸在一块石头上,钻心地疼,可他已经顾不上疼了。 令公那一刀劈在马背上,把马劈倒在地。令公挥刀向地上的潘美剁来。潘美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得奇快,令公剁了几刀,竟然没有剁上。这时,十几员宋将拼死冲将过来,抵住了令公的那口大刀。 潘美捡了一条命,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他人生败的最惨的一次。 第二次攻打太原,太祖已经崩了,领军的现在的这位皇帝。潘美依然是攻打太原的先锋。这次他们带了足够的兵。打下太原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令公此时病了,他们少了一个最恐怖的对手。 母亲佘太君替令公出来迎战。潘美起先不把她放在眼里,哪知一交手,他才知道太君比令公更厉害,太君一连十几枪,把潘美杀得手忙脚乱,拨马就走。太君取出弓箭,张弓一箭,那箭射中潘美的屁股。 六郎安慰父亲道:“潘美是个爱惜名声的人,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令公叹了口气,从身上解下宝剑,递给六郎,道:“此剑名为龙泉,是你祖父传给我的,跟随我数十载,斩敌无数,现在交给你吧,你用它杀敌,不负祖先。” 六郎接过剑,道:“我带着您杀出去!” 令公摇摇头,然后看着六郎,道:“无论如何,你要杀出去。我们杨家将世代忠烈,将来你要领兵北征,雪国耻报家仇。府中的事你也要分些心,给你娘尽孝。” 令公不觉滚下泪来,道:“我对不住你的母亲,没有把你的几个兄弟带回家。你要照顾好你的几个寡嫂和家人们!” 六郎将剑举过头顶,道:“令公之言,孩儿铭记在心!” 令公道:“我去那山岭上看一看地势。” 六郎说道:“我扶爹爹过去。” 令公道:“不用。你且留在此地,防着辽贼攻打。” 说罢,令公拄着大刀,一步一步地挨上山岭,向那座山庙而去。 六郎看着令公的背影,一阵心酸,泪水溢满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