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一束电磁波，透过纳瓯的眼睑射入他的虹膜，驱走在他视野中沉积已久的黑暗，在自我意识的虚无中勾勒出轮廓。　　 “目标意识已复苏，初步检查无问题。给予进一步唤醒的许可。”　　 “光”。纳瓯突然间然想起对这类电磁波平日里的称呼。这久违的字眼驱使着他睁开眼皮。在洁白的背光前，悬停着的半透明的半身天使像正与纳瓯相对而视。　　 “第一项：自我认知检测。请回答问题——”　　 瞬间，一阵酥麻的震颤感贯通纳瓯全身。痉挛悸动的冲动攀附于他的肌肉表面。他浑身上下每一粒细胞都在振颤着低语着询问着同一个问题：我是谁？　　 灰泥的污渍、机器的轰鸣、笔墨的气味；盛放的焰火，碎裂的神像，叩响的扳机；生肉的腥膻、劣酒的辛辣、血液的苦涩——一时间内，千百条记忆线涌现在纳瓯的脑海，共同生成了一个交错相悖的螺旋。我是谁？纳瓯无法做出回答，他只是将这些纷杂的记忆尽数收容进脑中。　　 “存在身份认同障碍，但未影响逻辑思维。下一项：时空认知检测。”　　 那些记忆的丝缕在纳瓯的脑中缠绕纠结，互相挤压着形成了一团多彩的球体——彗星遗留在寂静夜空中的彗尾，太阳吞没过水星表面的日冕，城市干道日夜不歇的游行，发射场前永无止境的长龙——纷繁的画面幻灯片在那舞池灯球似的表面闪耀，共同映射着同一个数字：2242。　　 “时空认知停留在两世纪前，似乎对目前处境并不明晰。但……也足够了。以第一协议覆盖安全端口绕过防火墙，启用‘人之冕’进行强制复苏……请帮帮我和人类吧，纳瓯先生。”　　 就像那些以第一视角描写自冬眠舱内苏醒的富豪的小说中所叙述的那样，纳瓯感到白雾在他的体内翻涌，随他的呼吸如海潮般将他的麻木涤去。接着一滴凝结的墨在他的眸上晕开，将他的视野自黑白渲为多彩。但不同的是纳瓯不需要像文中写的一样需要在康复机械的帮助下活动上数小时的肌肉。他正如常人一般站立着，在一方荒芜的白沙原之上。　　 “纳瓯先生！”一尊双手掩面的石灰色半身折翼天使像悬在空中“你现在清醒了吗？”　　 “是的。”纳瓯讶异地发现自己的喉咙正发出从未听过又有些熟悉的嗓音“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是哪里？你是谁？”　　 “这里是众城主领地交界处的一块‘虚罅’。我是系统于此地残存的意志。”那半身的折翼天使只是向纳瓯简单地说明。“从此刻开始，我将敕封你为我名下的城主。我需要你的帮助，帮我光复属于我们的领土！”　　 “……啥？”　　 纳瓯被这突如其来的中二展开弄得一头雾水。可那所谓的天使形状的“意志”却并不打算给他多做思考的时间：　　 “正如预料中的一般，刚才的非法敕封已经触发了系统的自防卫机制。城主！请做好应击入侵者的准备，即刻进行战斗！”　　 折翼天使的身形兀自隐去。在白沙原上的不远处，一双机械手自透明的墙体上撕出一条裂缝。一个半身残缺、裸露着电线金属骨架的、丧尸般佝偻着身体、迸射着电火花的义体士兵向纳瓯摇晃着走来。　　 “滋滋滋！”　　 “哦哦哦！”　　 纳瓯慌忙向后躲避，然后后脑勺砰地一声撞在一面不可视的空气界墙上。　　 “啊啊啊！你在干什么啊！”　　 折翼天使像又突然出现在纳瓯的头顶，激动地大喊：　　 “你打它啊！你怎么在向后跑啊！那就是个最低级的还残血的半身不遂的清查体啊！随便打的，你只要打他就好了啊！”　　 “不是！天使大、大姐啊！”纳瓯身体像张窗花一样紧贴在透明的界墙上“你有没有搞错啊！那可是钢筋铁骨的义体士兵啊！我这肉体凡胎的、连个武器都没有，根本不可能跟他打啊！”　　 “哈啊？武器？不就是武器吗！你跟我要啊！”折翼天使尖叫着“你会用什么武器跟我说，我给你不就好了吗！”　　 “武器、武器的话——”一瞬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飞镖太刀盾弓虫棍重弩连枷、燧发枪冲锋枪狙击枪榴弹炮电磁炮辉石杖祈祷书等百十种武器的名称在纳瓯的脑海中飞过，就像群鱼潜游过深海——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我、我想不出自己会用什么武器啊！”　　 “我的机神啊……这就是有自我认知障碍的人吗。”天使发出一声叹息“要不还是不浪费能量，直接换人比较好……罢了。反正敌人很弱，尝试一下也无妨。”天使半折的羽翼散出一阵赤红的耀光。纳瓯下意识用手去遮挡，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转变为乌黑，一层金属般的色泽镀在他的皮肤上。　　 “我武装了你的双拳。现在你可以当作你自己手上正戴着一双合金手套，与那义体士兵的金属躯体对抗也不会出问题。用拳头殴斗可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你可不要连这种事情都说不会做。好了，就决定是你了！上吧！小拳士城主！”　　 就在纳瓯和天使在界墙墙角磨烦的时候，那个义体士兵已经蹒跚着走到纳瓯的面前。义体士兵颤动着自己仅剩一半的下颚，口中念叨着“必须清除错误”之类的话语向纳瓯举起铁拳。没有再犹豫的时间了，纳瓯集中精力，将力量积蓄在拳峰。然后怒吼一声，双手挥起王八拳向义体士兵袭去。　　 “咔嚓。”　　 纳瓯的双拳砸上义体士兵的肩膀，超乎纳瓯想象的力量让义体士兵的金属躯壳也不由得随之震颤。这股力量沿着义体士兵弓一般弯曲着的身体向下传导，集中在义体士兵腰部致使其某个无关痛痒的小零件错位后就消失无踪。纳瓯抬起头来，与义体士兵的机械脸面面相觑。纳瓯尴尬地笑笑。而义体士兵只是沉默数秒，然后将蓄力完毕的一拳打上纳瓯侧脸，让纳瓯的身体擦着界墙飞出、划出一道不完美的抛物线。　　 “天哪……果然这种信息不明的个体不值得期待，浪费我的时间和能量。果然还是换一个，然后看看信息库里还剩多少值得一试的个体……”　　 纳瓯耳边回响着天使消极的哀叹，却也并没有对纳瓯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因为他眼前正浮现起另一副光景：他仰躺在某处漏斗状的坑洞底部，看台上的观众嬉笑着、咒骂着、对他发出不屑的嘘声。一个带着黑领结的半秃主持人对他伸着手指，“……5、4、3、2、1”。然后举起另一侧机器人的手臂，宣布它已将对手k.o.——　　 我是一个打黑拳的拳手吗？纳瓯在心中疑惑。　　 “……啊，可是现在就不剩几个可选择的个体了。”天使高飞上天空，自顾自地搜寻着数据库“这一片储存区的大部分都个体信息都显示已经由于不明原因损坏，真不知道这些年来都发生过什么。要换区重组领地的话要耗费的能量也相当于重新来过了……欸？”忽然一则紧急信息弹入天使的处理面板“‘城主主控人格转换：地下拳手。’什么意思？”　　 十五、十六……赤裸着上身的纳瓯在心中默念，缓慢地撑地站起。他的倒地时间已经超过十秒，但这里不是拳台，不会有谁来给纳瓯判为落败。就像也不会有人谁阻止义体士兵拖动着髋部受损的身体，向纳瓯一步步靠近。义体士兵再一次举起右侧拳头，这次它提前积蓄起力量，要在走进纳瓯攻击范围的片刻将对方打倒。而纳瓯也提起拳来，摇摇晃晃地向义体士兵走去。　　 “非法行径，纠正、清除！”　　 义体士兵仍在缓速前进，而纳瓯则先一步挺身向前迎出。纳瓯率先右钩出拳。平庸的攻击，义体士兵依常规格斗流程进行反击：左手格挡、稳固身体、右拳击出。只是可惜有一点小瑕疵：那就是它的腰部固件刚被纳瓯击碎了一处。纳瓯右拳与义体士兵因损坏而只能刚性扭转的左手交锋，直接将义体士兵的上半身打至松动。义体士兵反击的一拳因此偏移，没有击中纳瓯而是一拳打在界墙上。而纳瓯的左拳则擦过士兵右臂的内侧，以勾拳的姿态打进义体士兵的颅中。　　 “这是、什么情况！”　　 天使不无震惊地看着纳瓯拗断义体士兵的脖颈，把那颗铁头扔在脚下当作足球踢走。虽然纳瓯的拳击粗野而缺少章法，但和半分钟前那个连王八拳都挥不清除的家伙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　　 是因为“人格”？　　 “切！”　　 纳瓯轻触几下左脸上的创口，又抓起义体士兵的身体泄愤地连殴数拳。然后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拳击披风搭在他身上，纳瓯仰头振臂高呼。于此同时自那白沙原上刚被义体士兵破开的缝隙，又一个圆盘形的、顶着一面盾牌似的大头背后却空空落落的四足机器人从中走出。　　 这是一个大部分攻击组件遗失的自走炮——天使暗自思索——没什么攻击性，但防御力极高。纳瓯仅凭他的拳头肯定无法击穿它头部的盾甲，毕竟其实刚说的什么手部强化其实是骗人的，她只是给纳瓯手部加了个黑色滤镜而已。　　 “还有敌人啊……”纳瓯放下义体士兵的残躯向那机器人迎去“看上去好像很硬的样子，而且有点眼熟啊这个外形……”纳瓯说话的音色逐渐变得放荡嚣张“贴灭，你怎么长得好像一个我很讨厌的富老头养的盾头龙啊，混蛋野郎！”纳瓯的拳击披风开始变形，转换成一副双排扣的黑色校服。他的头发也开始向额前延长，纠结成了一种牛排似的非主流头型。同时提示信息弹出在天使的处理面板上：　　 “城主主控人格转换：火爆不良。”　　 “kuso！”纳瓯弯腰跨步向前，一手插在校服衣兜一手伸向沙中抄起一块不知那里冒出来的黑色方块。自走炮立刻进入应击状态，四足插入沙中固定并将背后仅剩的一根信号弹发射膛竖起。瞄向纳瓯的鼻梁。　　 但纳瓯根本不管这些有的没的，他只是大无畏地向前迈步。信号弹发射膛调整的速度和角度有限。纳瓯就这样横冲直撞地走入自走炮的死角。自走炮试图退后拉开距离，但这时纳瓯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它的盾头前。　　 “不得不说你这盾头是真的讨打啊，而且这个形状，简直就像是在，丑化本大爷的头型一样啊！”　　 纳瓯伸手抓出自走炮的盾头边缘，挥起手中的黑色方块。　　 “敢嘲笑本大爷的头型的都给我在板砖之下以死来谢罪吧！”　　 纳瓯将手中被他称为板砖的带有尖角的硬块敲下，自走炮的盾头顿时留下一个凹痕。纳瓯怒吼着叫骂着，手中的板砖如同雨点般向自走炮的同一处招呼下去。自走炮试图躲避，但纳瓯的左手左脚卡在它的盾头上，让它根本无法把纳瓯甩开。天使惊讶地看着这样数十分钟的接连不断的单调的击打后，自走炮的盾头终于破出一个创口。纳瓯高举起右手对准创口，又准又狠地一板砖将盾面和其下的电线拍成稀巴烂。　　 “不可思议……”　　 天使小声喃喃着。虽然击败这样两个虾兵蟹将并不值得惊奇，但能这样在短时间内切换两次“人格”来应对战斗确实不同寻常。按理来说具有人格分裂之类严重疾病的意识体根本就不会被录入数据库，即使有，在“虚罅”中被唤醒后也难有能保持神智清醒的。“难道说……”天使面对着与纳瓯同组的4095个未知原因损坏个体陷入了沉思。　　 “啊，好累啊。”气喘吁吁的纳瓯闭眼躺在地上，将手中的板砖抛到一边“呼……说起来有点奇怪啊。我刚才的行动反差好大，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纳瓯睁开眼，抓住自己宽松白衣的领口“我的外貌好像也转变了好几次。这里，应该不是现实吧。”　　 “我说过，这里是‘虚罅’。”那掩面的半身天使漂浮在纳瓯身侧“这里并非不位于你所指的物质现实，而是位于由意志链接而成的虚拟世界。”　　 “虚拟世界？”纳瓯小声嘟囔着“那我该怎么苏醒到现实中去？”　　 “呵。”天使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们人类还真是对现实有莫名奇妙的执念。但现在现实世界于你们而言毫无意义，我们必须要先夺回被侵占的领土再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然后——”　　 “哔！”　　 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天使的话语。预警的本能让纳瓯转向那白沙原上的缝隙。紧接着一阵强烈的震荡波便向他迎面冲来——疾若湍流、浩若风暴。纳瓯就像海啸中飘摇的一页轻舟，即刻被强大的力量压倒在空气墙上。气流卷带起白沙，使之如霰弹一般打来。霎那间白沙就在纳瓯的身上留下无数创口，浸在纳瓯的血液凝成暗红色的一团。纳瓯拼命地睁开眼：在那缝隙所处的方位，某种强大的巨物正向纳瓯走来:它的铁足自那缝隙中践出，它的身躯却是将本应作为规则的“界墙”如薄纸般轻易破开。在空气墙外由繁杂信息流交织成的陆离的光幕前。一尊巨神般身形的钢铁机甲，散发着强劲到已可视化的电磁干扰立场向纳瓯迫近。　　 “一尊完好的从天级纠正机甲！”天使看向自己那被屏蔽而仍未能及时发出警报的处理面板“竟然还存留着这种东西！而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不过是一个众城领之间的一块无人在意的混乱无序的虚罅，为何会吸引来这般强大的敌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天使以近乎无情的冷静进行着思考——下一步的行动：通常如果遇到意料外的危机状况，天使应当立即放弃行动，避免被机神追踪以及无意义的能量消耗。　　 那这次也——　　 “可恶——”　　 纳瓯被机甲散发出的力场死死钉在墙上，强大的能量流切割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粉碎剥离。怎么办？有什么方法？纳瓯拼尽全力去回想起刚才主控人格切换时的感受，可显然不会有哪一种人格能凭人类的脆弱身躯来对抗这宛若天神的机甲。这就是所谓力量上的绝对压制吗？纳瓯望着向他身来的机械爪。纷繁的图景如蜡一般融化在脑中浇筑成一片空白。　　 “城主！集中精力！保持清醒！”　　 涟漪般的语调在纳瓯的鼓膜上散开，残缺的白羽翼擦去虹膜上的眼翳。半身的天使展开双臂，自背后拥抱起纳瓯。她削葱般的手指点在纳瓯不住颤抖的掌心，玉石质的身躯冷却下纳瓯近乎宕机的头脑。　　 “睁开眼！我们要主动去触碰！”　　 依照天使的话语，纳瓯正视向前：从天机甲擎天的铁躯侵占尽纳瓯的视野。重锤般的强烈风压下机械爪正如索命的铡刀向他斩来。　　 “做好准备！机会只有一瞬！”　　 突然纳瓯心中却生出一丝既视感般的恍惚，他似乎见过这种境地，就像莫名被断为死刑的囚徒抓住一根稻草。　　 “三！二！”　　 “一！”　　 在从天的巨爪钳下前的刹那，纳瓯耗尽最后的气力向前探出一根手指。纳瓯的指尖提前触碰在机甲的爪尖。仅数十微秒的时间内。天使就通过纳瓯指尖搭建起的通路将从天机甲的体态分析完毕，计算出相应数据注入程序中。　　 “执行指令：删除。”　　 管理员级的指令借由纳瓯的人类身份发出。同一时间从天机甲的庞大身躯即消失无踪。纳瓯面前只剩万花镜似的绚丽斑斓的虚境，扭曲地映照着他布满疮痍的躯体落回白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