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踏入内宫区域之后,包希仁就在暗中关注着孙朗。 因为他心里有点发虚。 以外臣的身份被陛下召入御花园,这是浩荡的君恩,是天大的荣宠,被召唤的臣子哪个不战战兢兢,哪个不小心翼翼? 偏偏孙朗走得昂首阔步,而且四下乱瞅,碰到迎面一队宫女从头盯到尾,口中啧啧有声,遇见一位贵妃的仪仗居然直接揪过引路内侍问“这是皇帝的哪个马子”云云,简直嚣张猖狂到不行。 就凭他这副苏维埃战士进冬宫的模样,不盯着点真怕出什么事情,所以包希仁一路上捏了一把冷汗,仿佛与即将爆炸的炸药桶同行。 但进入御花园后,他发现孙朗的表情变了。 之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逛窑子的模样,如今竟然变得凝重起来。 而周围没有什么变化,唯独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摇而来。 他心中一动,问道:“你认识弹琴的人?” 孙朗冷脸不答,越过引路内侍上前几步,冲着御花园门前的侍卫冷声问道:“我问你,除了皇帝,里面还有谁?” 这深宫侍卫比不得宫门宿卫整日里与朝臣打交道、消息灵通,哪怕孙朗身穿一品武服也不放在眼里,这里是内宫禁地,天子居所,岂容一个外臣在此放肆?对方大喝道:“深宫重地,不得喧哗!” 孙朗反手就是一耳光,将那厮抽飞出去,另一边的侍卫大惊,刚想拔剑示警,就被一拳打得闭过气去。 他出手很快,毫无征兆,以至于包希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见孙朗动手,他大惊冲上,一把按住孙朗:“你疯了!” 孙朗肩头一沉一震,将包希仁的手荡到一边,御花园中琴声微乱,孙朗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如冰霜般的冷笑,大步向园中走去。 御花园乃是皇家园林,天子与后妃等游玩歇憩之地,地处内宫,本就戒备森严,更兼陛下御驾至此,是以带刀内侍护卫在明,皇家内卫隐匿在暗,高手环伺,能人守御,安保工作已经做到了极致,孙朗一入园中,悠扬的哨音随即响起,假山后,繁枝间,矫健的身影不断出现。 孙朗睥睨四顾,仿佛在看一堆垃圾,他脚步不停,继续前行,口中说道:“你们是觉得这御花园的土地不够肥沃吗?” 后面包希仁大步跟上,又急又气:“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站住!” 就在这时,金黄色的冠盖从亭后转出,帝国至尊在内侍宦官们的拱卫下缓缓踱来:“剑拔弩张,尔等这是在做什么?还不给朕退下!” 包希仁严守君臣之礼,立刻躬身拜道:“拜见陛下!” 还没等内卫们有所行动,孙朗就冷然道:“不必假惺惺地唱红脸,我问你,为什么要在御花园见我们,里面弹琴的人又是谁?” 这话放在任何朝代都堪称冒犯,即使是史书上飞扬跋扈、权倾朝野的乱世枭雄都要对君主抱有最基本的尊重,哪有这么不客气的? 内侍宦官们先是讶然,随即个个怒气盈胸,皇帝身边有一名容貌清癯的太监上前一步,声音尖锐地喊道:“大胆!孙朗你击伤大内侍卫、擅闯御花园,又在君前无礼,还不向陛下谢罪!” 孙朗看了他一眼,眼神锋锐如刀:“我与你主子说话,轮得着你在这里狗仗爹势、上蹿下跳?我是朝廷大将、堂堂天元第一武勋,你这种没卵蛋的废物也敢对我指手画脚,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去!” 那太监平时在宫中一呼百应、在朝中也甚有门路,何时被这样呼喝和鄙夷过?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站出来了,此时灰溜溜地退回去,陛下又要怎么看他?所以只能硬撑到底……能不能简在帝心,就看这一回了! 他上前一步,厉声道:“放肆!杂家确实是狗一般的人,可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你仗着军功品级对杂家大放厥词,杂家受辱不要紧,可杂家是陛下的狗,你欺辱杂家,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你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柄都是陛下给的,又怎敢在天子面前张目,就不怕千夫所指吗?” 孙朗叹了口气:“给自己留点面子吧,要不然我就让你长长记性。” 那太监越说越激昂,因为陛下始终一语不发,他觉得皇上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他觉得圣上在赞许自己的行为,没错,这里是御花园,是皇宫禁地,孙朗敢打几个侍卫,可他敢在圣天子面前行凶吗?赌上这一回,从此就能简在帝心,更受陛下荣宠!机会是留给敢拼搏的人的! 于是他冷笑道:“面子!杂家要面子干什么?记性?咱家记性不太好,只记得忠诚陛下、效忠陛下,而不像是某些不知感恩的……” 孙朗一直沉默,此刻才缓缓道:“你想多了,我刚刚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而是对你主子说的。” 他微抬右足,顿地,前冲,刹那间,速度已经超越了风,声势却凝成了山,仿佛一只远古的巨人从沉睡中醒来,动身便是惊天动地的威势。 在满园的高手面前,神策上将宛如一支利箭般笔直前冲。 没有神妙无比的招式,没有令风云变色的奇功,只是这迅疾猛烈的一撞,就是所向披靡的绝学……飓风和奔雷都非人力所能匹敌,刹那间,拦在孙朗面前的内卫们已经东倒西歪,这些武功最为卓绝的大内暗卫甚至没能让对方的脚步慢上半分,而孙朗与皇帝的距离,也不过是三十步之遥。 瞬息之间,孙朗已经逼近了天下的至尊,他的眸子与对方相对,神策上将的眼中闪耀着来自大荒山的血与寒,将冰冷的杀机映在对方的灵魂中。 一掌,侧面袭来的内卫首领梅若拙踉跄后退。 一推,从前方各处攻来的帝兵激飞上天,各色虹光消散无形。 一抓,之前大放厥词的太监已经被他擒在手中。 一退,神策上将一直注视着皇帝的眼睛,从始而终。 来不及反应的内侍宦官们只见孙朗一冲一回,已经抓着王振公公飘然后退,他们听到了接连不断的清脆的骨碎声,还有王公公那凄厉的惨叫,他们看到身影一闪,孙朗已经退回了原地,动作犹如鬼魅。 仿佛伸了伸手,就将三十步以外的王公公抓在了手中。 而刚刚还在慷慨陈词的王公公如今像是一条死狗一般软在孙朗手中,四肢都诡异地扭曲着,口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这里是御花园。 这里是天子驾前。 所以……发生了什么? 更多的人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眼前发生的是他们所不敢置信的事情,就在内宫之中,甚至当着陛下的面,在无数内卫的环伺下,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幻觉,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 简直不能用大逆不道来形容了。 惊与怒同时爆发,内卫们心中被无尽的狂怒所吞噬,他们齐刷刷举起武器,甚至无视了彼此之间巨大的战力差距,这种行为是对君威的挑衅,也是对所有人的尊严的挑衅,他们要惩戒这个欺君悖逆的反贼! 恼羞成怒的人们用语言发泄着自己的愤恨与震惊。 “放肆!” “放开王公公!” “跪下!” “束手就擒!” “否则……” “咔嚓。” 一声清脆的爆响。 就像是开关一样,将沸腾的噪音关闭。 眼前再度发生了不可置信的一幕,甚至令最愤怒的人哑然,乃至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大脑中一片空白。 脑袋。 王公公的脑袋。 被扭了一圈。 脖颈断裂的声音,很清脆。 身体倒在地上,倒在凶手脚边,身子是趴着的,脑袋却朝着天空,瞪大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却残存着恐惧与悔恨。 杀……杀人了。 在御前行凶、将王振公公抓到手中的那个逆贼,没有示威,没有谈判,没有去听王公公的求饶,在满园的敌意与呼喝声中,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将他像死狗一般扔到了地上。 之前还慷慨陈词的人,活生生的人,在宫中炙手可热的人。 死了,在陛下面前,死掉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的人张大了嘴巴,就像是被捏住了嗓子的鸭子,说不出任何的话来,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们那贫瘠的大脑甚至想不出一个能够评价和形容这种举动的词语,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罪名。 但毕竟是内卫,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皇家卫士,即使是如此的震惊与冲击,他们还是很快恢复了理智,同仇敌忾的卫士们刚想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然后就看到,孙朗若无其事地抬起了脚。 咯。 噗。 白的,红的,流质的,液态的,飞溅的东西呈放射性喷出,溅在了平滑干净的石板上,很远很远。 王公公的头被踏扁了。 而那个人的表情依然平静,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他漠然的目光四下环视,每个人都汗毛倒立。 很多人的目光不可遏制地看向地面,前一刻,王振被扭了半圈的脑袋正无神地仰望天空,下一刻,他的脸面就被一只脚踏成了平面,这种视觉上的冲击配合此时的处境,真是散播恐惧的源泉,哪怕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内卫出身,精通各种刑讯技艺,看到过无数惨烈的景象,甚至动手折磨过很多死囚罪犯,但亲眼见到这一幕后,胃中仍然一片翻滚,差点吐了出来。 他们身为内卫,是天子的爪牙,是监视百官的鹰犬,是令江湖中人威风丧胆的杀戮者,他们在这之前从来都想不到,自己也会有心胆俱寒的一刻。 而且就是在皇宫之中,就是在天子面前。 他们甚至生出了一种疯狂可怕的念头——如果他的目标不是王振而是陛下,那么拼光整个皇城的高手,是否能够阻止对方? 孙朗慢慢地收起腿来,鞋面在地上擦了两擦,站在鞋底的液体和流质被抹在石板上,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而王振的尸体还在微微抽搐,破损的颈部一阵阵往外飚着血,就像血色的喷泉,将鸟语花香的御花园染上了恐怖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他淡淡道:“陛下,长记性了吗?” 皇帝如雕像一般沉默,可他的眼神却在激烈地变幻,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足以令天下震颤,可孙朗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内卫首领之前与孙朗拼过一掌,半分便宜没有占到,他站在一旁,凝神戒备,暗中却对副手使了个眼色,消息层层传递,内卫自有秘密交流的法门,很快,守在最外围的内卫负责人接到了消息——召集御林军。 就在这时,孙朗平静道:“他们去喊御林军了,你准备好了吗?” 这平静的话语仿佛一声惊雷,在很多人耳边炸响,内卫们如临大敌,梅若拙勃然色变,皇帝眼中交织着冰冷的杀意和狠毒。 他冷冷道:“孙朗……” 孙朗说道:“是你自找的,我本打算跟包黑子一起,在御极殿见你,跟你打打嘴炮,糊弄糊弄你,吹吹逼,暗地里讽刺你几句,嘲笑你一下,没想到你竟然跟我玩这一套,又怪得了谁?别跟我狡辩,太没意思了,在御花园召见包希仁,还说什么我来了也好,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还要让我明说吗?” 皇帝的眼神变得越发阴沉,他握紧了拳头,可以想象他心中激荡着何种程度的怒气,但九五之尊掌握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权力,自然也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事情,他慢慢道:“所有人,都退下。” 内卫们不禁犹豫,孙朗在一边说着风凉话:“犹豫什么,都有点逼数,你们留下来有用吗?快滚蛋吧,把嘴夹紧,把脑袋放空,把尸体抬走,一会儿回来洗洗地,这个太监叫王振对吧,梅若拙你回去收拾一下手尾,你们内卫做这种事熟练。” 他说完之后,睥睨四顾:“看什么?信不信我再说几句话,你们所有人统统都要被皇帝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