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宫门之外,负责传召包大人的钦使正在向宿卫出示通行手令。 把守宫门的宿卫首领一边查验手令,一边确认人数——钦使宦官两名,验明正身,宣京兆尹包希仁御前觐见,就是那位穿着四品文官袍服的白面书生,眉宇间有月牙印记,非常好认。 所以…… 宿卫首领的目光很微妙。 两位宦官的表情也非常蛋疼。 因为响应召唤而来的大臣不止包希仁一个,在包大人身边还站着一位祖宗,那一身一品上将军武服,简直是移动的风景线。 操…… 宿卫首领感到一阵阵蛋疼,他刚刚与同袍交班,没有在早朝期间当值,所以没有直观见识过这位大爷的威风与跋扈,但他却听过无数的传闻,传闻这位神策上将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猖獗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一边是恶名昭彰的上将孙朗。 一边是天子亲军的职责所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对两名宦官道:“手令上只是传包大人一人觐见,这位大人为何……” 那宦官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杂家,杂家也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孙朗往前走了一步。 哗啦啦一声,周围的四五名禁卫直接后退了三步,有比较傻的那种甚至慌张地将手中的长枪放平,旁边的同伴大惊,甚至不顾军仪,伸手又把同袍的长枪拽了起来,一副“你他妈吃屎了吗”的模样。 可谓是非常丢人了。 孙朗对此视而不见,他彬彬有礼道:“是这样的,陛下关心案情进展,荧惑剑宫出了事儿之后,他就立刻召包大人进宫汇报工作,可我觉得包大人有时图样,经验尚浅,无法独当一面,需要我这个老同志来给他把把关,所以就毛遂自荐,跟着包市长一起来到了这里……” 他这般和颜悦色,给人的压力反而越大,那宿卫首领虽然没像手下那么丢人,但依然压力山大,他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强硬:“上将军恕罪,末将职责所在,皇城禁令如此,未经通传,不得擅入……” 孙朗点头笑道:“理解,理解,这是陛下的家,我要拜访,自然是要敲门的,看看人家让不让我进来,让我进我就进,不让我进我就闯……” ……你理解个屁啊! 孙朗若无其事地说着很了不得的话,然后对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宦官说道:“两位劳驾进去通传一声,我也要见陛下……” 那两太监如蒙大赦,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回头说道:“包大人,请跟奴婢来,上将军,您老稍候片刻……” 孙朗的胳膊往包希仁的肩上一架,整个重心都倚了上去,他笑吟吟地说道:“这可不行,他得留下来陪我,我怕生。” 两个宦官没法子,只好哭丧着脸跑进去通禀,包希仁苦笑道:“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你又何必为难他们。” 孙朗若无其事道:“既然是奉命行事,那被我为难也是他们工作中的一环,不爽就辞职啊。” 包大人摇头道:“歪理。” 孙朗淡淡道:“我去为难别人,总好过别人来为难我的朋友。” 包希仁神色微动:“包括我吗?” 孙朗一脸嫌弃:“你能不能别这么gay?” 包黑子皱眉道:“给是什么意思?” 孙朗一本正经地说道:“形容词,专门形容某些天性天真善良、相信世界存在善良与美好但却在冰冷残酷之现实面前左右为难、优柔寡断、心存幻想的白痴……没错,代表人物就是你,所以你是gay。” “……你在骂我吗?” “不,是在夸你,在我们那个道德沦丧、逐渐扭曲的家乡,一个男人若是公然宣称自己是gay,必将受到世人浮于表面的尊重和祝福,以及政治正确式的优待,还有暗地里的鄙夷——你看,像不像你?” 他扳着指头说道:“你是明星官员,以两袖清风、铁骨铮铮著称,大家口中称赞你是清官,讨论为官道德时肯定要树立你做先进典型、夸一夸你,但背地里却觉得你是个白痴、傻-逼、犟驴、二百五、王八蛋、装-逼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包希仁表情一黯,低声道:“……是。” 他为官清明,治政有方,深受百姓爱戴,乃至名满天下、世人多有赞誉,可对于包希仁而言,这些赞誉虽然能让他一时欣慰,可高兴之余,却感到淡淡的伤感和无奈。 因为在真正的太平盛世中,官员的品德是不需要夸赞和颂扬的,正如在真正的圣王治世中,美德已经不需要去提倡了,因为人们自然而然就会将其作为行事的本能与标杆,在那个时候,美德这个词应该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吧……贪-官污吏也会彻底消失,而所谓清官,也不再是一种赞誉。 包希仁很向往那个美好的世界。 不像现在这样……如今他身为京兆尹所受到的赞誉和颂扬越多,就越显得帝国行政体系的腐败,就越显得帝国理政官僚的无能,世人赞誉的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宵小的不屑与讥讽。 他再度叹了口气。 孙朗做出了结论:“所以,你是gay。” “……算了。” 虽然总觉得孙朗又在捉弄他,可包希仁的心情已经变得低落,懒得去跟孙朗斗嘴,他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轻声道:“孙朗,想要一个纯净无暇、完美无缺的盛世,真的就这么困难吗?” 孙朗摊手道:“我早已经说过了,以帝国如今的体量和规模,以人心中早已盛开的恶之果实,指望着人治能够达到天下大同的境地,简直痴人说梦。” 包希仁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的办法,能做到吗?” 孙朗摇头道:“我不能保证,因为即使是当年的我,也没有看到真正的希望,大家都在摸索,大家都在犯错,只是……” 他沉默片刻,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在讲述一个不容动摇的真理。 “只是,肯定比你们现在要好得多……”孙朗轻声道,“整个人类为此流了几百年的血,在愚昧和罪恶中走向光明,你永远都无法理解我们所经历过的历史,你也永远都无法想象祖先为我们所赢得的东西。” 包希仁眼中露出茫然之色,低低一叹。 他与孙朗政见不合,很久之前就是这样,天元大战时期,他们就吵过很多次架,孙朗是面目可憎的公知,包希仁是热血激昂的五毛,可惜敌人太过狡猾,每次都把他喷得哑口无言、嗦不出话。 他虽然辩不过孙朗,却不肯屈服,他始终坚信着先贤所描绘的太平盛世,追忆着远古圣王的治世,可孙朗这反贼每次都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并且大逆不道地宣称,皇帝是阻碍社会进步的关键。 这种政见简直是骇人听闻,对于根正苗红、永远忠诚的包大人来讲,更是全然无法接受——国家若是没有君王统治,那得变成什么样子? 但现在……他的想法已经出现了些许的动摇。 他实在是有些厌倦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的呢?为什么变得厌倦了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所受的那些赞誉吧……四年前他是不畏权贵、刚正不阿的包青天,三年前是铁骨铮铮、威武不屈的包青天,两年前也是,一年前也是,现在也是,在百姓口中,他一直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只是,为什么每年都有欺压民众的权贵让他刚正不阿一下,为什么每年都有横行不法的跋扈王孙让他教训一通,他无论保护了多少百姓,无论教训了多少纨绔,总有新的无法无天的混蛋走进京兆府,百姓需要青天来主持公道,权贵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压平民,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改变。 这些不公之事的根源是什么,他想不明白,就算想明白了,也无法改变,只能被动地保护着百姓,履行心中的良知与正义。 可现在,他有些厌倦了。 或许是对如今的君王失去了信心吧……大荒山之战充斥着种种谜团,孙朗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他这两年四处追查,不断上书启奏,次次石沉大海,堂堂京兆尹在偌大帝都之中处处碰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抹除孙朗留下的一切痕迹,而他却毫无办法。 臣子的忠诚不允许他去质疑君主,可他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还有吴回那句凄厉而无助的怒吼和指控,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摇摇欲坠的天平开始反向倾斜。 他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继续做一个捕快。” 孙朗答道:“我早说过,你不该掺和这事的。” 就在这时,进宫通禀的宦官急匆匆地回来:“上将军,包大人,陛下传二位觐见,请跟奴婢来……” 孙朗精神一振,笑道:“陛下这回倒也爽利,是破罐子破摔了吗?” 包希仁握了握拳头,沉默不语。 宿卫放行,宦官带路,孙朗与包希仁并肩而行,穿过广阔的广场,走上长长的阶梯,京兆尹一直默然。 孙朗传音道:“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输出在我,你来辅助。” 包希仁心不在焉地点头。 孙朗皱眉看了他一眼,发觉这厮的心理状态有点不对劲,可已经到这里了,再开导也没甚球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没关系。 孙朗的手滑落到腰间,上将军武服也甚是宽大,能藏东西,他上朝时一直揣着四枚鲱鱼罐头以备不时之需,只要有这些东西在,就算是再棘手的局面,他也能将其搅黄,罐头在手,心里不慌。 说起来,真的好久没用这种生化战术武器了。 即使以他孙将军这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而言,“在朝堂上使用鲱鱼罐头”和“请陛下吃鲱鱼罐头”这两件事也依然足以成为极其重大的人生成就,一旦做成了,是可以拿出来吹一辈子的。 即使七老八十了,也可以在二三十个孙子面前用力地拍着太师椅,白须飘扬、眉飞色舞地大声讲述这些事情啊。 神策上将孙朗在心中转着极为大逆不道的念头。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等等,喂,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心事重重的包希仁也反应过来了,他看着周围,皱眉道:“这好像不是去御极殿和金殿的路……” 走在前面的宦官低眉顺眼道:“回上将军的话,陛下吩咐,带您和包大人去御花园……奴婢负责将您带到中门,有引路内侍带二位前去。” 孙朗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慢着,御花园是皇帝跟妃子打野炮的地方,属于皇家禁地,怎么能用来召见外臣呢?” 宦官低声道:“奴婢也不知……” 孙朗作色道:“法克,莫非是卑鄙无耻的宵小之辈想要陷害我?你老实交代,老子书读得多,林冲进白虎堂的事儿我是知道的。” 那太监吓得冷汗直流,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将军明鉴,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事,确实是陛下有命,说要在御花园招待二位大人,又说上将军想来,倒也正好,请您一并前往。” “倒也正好?”孙朗皱眉道,“什么意思?” 那太监又怎么知道?只是一个劲发抖。 包希仁看不下去了,伸手将对方扶了起来,然后瞪了孙朗一眼:“你只顾为难他作甚?就算是龙潭虎穴,你还会害怕不成?” 孙朗啧了一声:“话虽如此,但这事着实蹊跷啊……” 包黑子摇了摇头,对着那宦官温和道:“请带路吧,不要怕。” 御花园已是在内宫之中,属于皇帝的私人领地,按照常理而言,外臣是不能出入内宫的,更别说去御花园了,除非是极得宠的臣子,或者说是有极特殊的事情……显然这两种情况都对不上号。 两人到了皇城中门,交接了腰牌,有引路内侍等候在此,接到两人之后按照规矩讲述了面圣事宜和宫中禁忌,说不到两句被孙朗噎回去了,一路无话,深宫内苑,穿径过门,一路来到了御花园。 鸟语花香中,一阵悠扬悦耳的琴音悄然传来。 听到这琴音,孙朗的表情猛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