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无言垂头,避开女郎的目光。 女郎只重重丢下手上等待清洗的衣物,道:“我不嫁!” 她头一次那样坚定、那样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 没有人在意她的意见。 一轮一轮的劝说,一次接一次的谈话和告诫甚至是责罚,再加上村中各家的闲言碎语催逼,女郎到底没能坚持下来。 她嫁了。 穿着特意裁了布缝制的嫁衣,盖着正红的盖头,坐在驴车上,嫁入了洛阳城,嫁入了黄家。 拜堂时候,站在她对面的,不是她最初最初憧憬过的憨实郎君,而只是一头公鸡。 ——因为她的夫郎站不起来。 婚后的日子……似死水一样无澜。 哪怕是她开怀、诞子、养儿,也并没有给予她更多的触动。 她的生命,似乎也早在敷上盖头的那一日就已经终结。 然而,这样平淡的她,竟然正是诸多妯娌中最得翁婆青眼的那一个。 她果真似她阿娘劝说的那样,在黄家的份量越渐抬高。 她说的话,有人听了。 而更幸运的是,她每逢开怀,诞下的都是郎君,不似她的那些妯娌们,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生,又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死。 最年长的两个女娃还算幸运,到底活了下来,但后头的那些女娃…… 她们都在尿桶里。 眼底渐渐失去亮光的妯娌看见她、看见她身边围着的四个小郎君时候,满眼都是羡慕。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茫然,又在这样的目光中明悟。 没有用的人,没有资格存活下去。而,作为女郎,她的用处就应该体现在家中郎君身上。 就似,倘若不是祖父祖母需要她为家中招引小郎君,她不能活;倘若不是她能帮着照看阿弟,给阿弟换来聘礼,她不能活;倘若她不是能照看、服侍夫郎,为夫郎传承血脉,生儿育儿,她不能活…… 千百年、千家万户,谁家的女郎,不是这样才能存活下来的呢? 自那一日开始,早就丢失了招娣之名、只有黄张氏这个称呼的妇人,终于全身心投入了这个家庭。 她更得夫家的看重。由此,在翁婆离世时候,她所在的这一房分得的家财几乎能同长房的大兄相比。 黄张氏不在意这一份家财到底是为了什么分给她的,她只更坚定了心中的明悟。 女郎,若不能为家中郎君助益,就没有存活下来的资格。 审判殿中的阴神对那流转的光影没有任何触动,祂们只专注于黄张氏身上的因果与业力;旁观者中的诸多高门郎君、道门栋梁也或只点头或是摇头,神色俱是淡淡。 只有孟彰,更觉悲凉。 他垂了垂目光,才重又抬起,继续去看这一场审判。 岁月在轮转,妇人渐渐老去。眼睛变得昏花,精神越渐短缺,身体也在不断衰弱…… 她老了,能干的活少了。 她生有四子,四子又都顺利长大、品性也算是憨实孝顺,不会弃她于不顾,她其实可以放心安享晚年。 但莫大的恐惧撅住了她。 她年纪大了,帮扶不了家中郎君不说,反而还成为了家中儿郎的负担,她…… 她没有资格活下去了。 她这样想,一再地犹豫,如果她没有找到其他的法子,她是不是应该是在儿孙厌烦恼怒她以前,先自了结自己? 她这样想,也在悄悄地开始做准备。 但她终究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她还想活…… 她还想活! 望着那从往昔岁月中复现出来的老妪一瞬更比一瞬明亮刺眼的决意,孟彰心头只有更多的悲凉。 几番寻摸之下,老妪找到了她新的存身之法。 她自成婚后连生四子,四子皆顺利长成,又已顺利成家传承血脉,可谓是远近闻名的有福之人。似这样的人,哪怕是在比平民更高一层阶的寒门里,哪怕她出身乡野,不通文墨,也仍然能得到几分看重。 女郎及髻时候的喜宴会想要请她登门梳头;女郎成婚出嫁时候,会有人家请她做福人;成亲的娘子产子时候,会有人请她上门做收生婆婆…… 在晚年时候,她又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敛财法门。 她开始穿街走巷,陪人说话,也跟人说话。 这些话,或是传言,或是事实,但无一例外,它们都给她带来了些许钱财。 单单一两句话确实不多,但时日长久了,积累的话语多了,她在这事情上的进益渐渐就很丰厚了。 她终于能够安心养老,到她再干不动的时候,她还能靠着自己早前备下的棺材本撑到最后。甚至,在她进入阴世以前,她还有余裕将私产分给儿孙们。 儿孙们既喜又悲,而她很满足。 她这一生,很圆满。 她这样想着。 到她落入阴世,她收拢早先在阳世时候为自己置下的家财,儿孙为她送上的香火,再一次拜见翁婆,扒拉仍旧瘫在床上的夫郎。 她担起了养家的重责。 光影变化,年月流换,她的职责范围从最初时候的闲话几句,到成为眼线,帮着那些需要的人留心某些人的行踪。 不是那些有心人就缺了这样的人手。 而是似她这样的人,比起有心人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手来,要更划算,也更安全。 只是几个铜板而已,真被发现了,也可以立时抽手。只要断得足够干净,就不会轻易被人顺着脉络找到源头去,不好吗? 黄张氏的活计越干越大,也越来越隐秘,到得画面定格之前,她收到的任务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