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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各有谋算,飞蛾赴焰

如履薄冰 鹤招 5304 2024-09-09 22:16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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