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筹建学府已然一年余了。 从最开始各大道观打秋风,到后面又从内帑挖肉,往里面添了不少。 一来二去,用了不少钱。 而作为皇帝少有亲自插手的事情,却是少见地几乎没有人放在心上。 看张居正一年多都没来转悠过一次,就知道其在朝臣心中,大概是什么地位——小皇帝过家家。 但与之相对地,皇帝本人对其似乎又极为重视。 亲手掐着钱袋子不说,还频繁视阅,乃至程大位一介不入流的小官,竟然也能直入西苑,从不受阻。 往日没时间也就罢了,今日张居正既然来了,难免好奇想随便转转。 面对学生的提议,徐阶虽然被岔开话题,有些恼怒,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象征性地喝了会茶,闲聊了一番家事,如张父身子如何,徐阶家人何时入京照料,需不需要弟子经常看顾云云。 该拉的家常拉完之后,二人便一同走出了房间。 四处观览起来。 张居正有心转移话题,便主动问着学院的事情。 “老师,我听闻学院不学经典,只教术算?” 这也是朝臣只当这是皇帝的个人爱好,从未将其放在眼里的缘故。 不学经典,怎么科举? 不科举,怎么做官? 再者说数算,更是不值一提。 虽说由于大明朝禁天文、图谶之书,偶尔会牵连到数算,以至于数算在民间通常学不到什么精深本领。 但民间学不得,国子监却会教授啊——“所习自《四子》本经外,兼及刘向说苑及律令、书、数、《御制大诰》。” 这数算一途,但凡正统出身的学子,还没有学不到的。 市面上的禁书国子监亦有馆藏,民间不能招摇的数算人物,在国子监同样能混个杂学博士。 无非是因为科举不考,食之无味罢了。 所以皇帝所立学府这边专授数算,国子监学子路过,多是嘲讽一句“牙慧”。 徐阶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玩味:“经典确是不学,但也不只数算,这半年除了数算外,东西逐渐多起来了。” “既然说起数算,先带你看看数算罢。” 学院地面是由青石板铺成,墙面刷成红墙。 没有老衙门沉淀多年的韵味,却自有一种崭新的感觉。 张居正跟在徐阶后面,四下打量。 不似国子监那等正经学府,三四十的举子大把人在,这边多是一些十余岁的少年,甚至五六岁的小孩也有。 徐阶瞥了一眼,解释道:“这些大多是勋贵家的孩子,我来时,全是这些勋贵子弟,我虽别处招揽了些别的生源,但仍然以勋贵子为主。” “多是一些传不到爵位的庶子,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张居正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熟面孔,譬如英国公张溶家的孙子、泰宁侯陈良弼的小儿子。 他好奇道:“陛下许了什么好处?” 私下里,有些话说得没那么顾及。 这位陛下画饼充饥的本事,那是一等一,凡给皇帝办过事的,多少都体验过。 徐阶这时候突然将鼻孔抬了抬,矜持道:“我替陛下重新弄了套学制,年后应当就要到内阁拟票了。” 张居正也不问,就静静看着徐阶。 徐阶矜持了一会,没听见动静,没好气啧了一声。 还是开口道:“与官不同,没有品阶,只在学院内部通行,不与外转。” “初为‘学生’,在院内研习便可得授,管住宿,每月二石大米,四季衣裳各两件。” 话音刚落,就被张居正打断:“百姓如何入学?有教无类?” 发米发衣裳不罕见,国子监、州学都有这个福利。 但是国子监是有门槛的,至少得中个举人,否则谁都能来领大米,百姓早就一拥而上了。 而他眼下似乎没看到有门槛。 徐阶否认了张居正这个猜想,缓缓道:“生源都是经过挑选的,至少入学试过了才能入围,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往后发展的下院,仍是要适当收取学费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示意徐阶继续说。 徐阶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入试后,教授数学、白话文章、判断等通识。” “学生寒暑各一考,学六年,共十二考,计二次不过则黜,余者论绩排序以毕业。” “或可自返其家,或可由户部清吏司、钦天监、北直隶各处各府县,挑选作吏员,亦可留学院深造精研。” “留院,则称‘学者’,精研数学、物理、农垦等各事。” “彼辈有功果,由陛下亲自视阅,论功行赏。” “功果小成者,赐两江学者,意为学贯黄河、长江,凭此殊荣,赐家宅一间,月俸照比七品。” “功果大成者,赐四海学者,意为融汇四海,凭此殊荣,可入朝面圣,并赐宅邸一座,月俸照比四品。” 张居正听罢,没听出什么稀奇。 名头起得再是响亮,也都是虚的,权力需要有主管对象,才能生效。 一堆名誉性质的封号,跟物质奖励,实在无甚前景。 这种事,别说内阁拟票了,就算吏部部议都不太有心情过分关注——反正是内帑出钱,没有什么扯皮的地方。 也就读个标题就盖章的水准。 张居正听到这里,已经不太有兴趣往后听还有什么封号了,只接回方才的话:“所以一干勋贵,都将庶出送来,就是想混个学者封号,免得子嗣太多,家产不够分?” 徐阶面色古怪,重复了一遍:“混?” 他一想到程大位屋子里那些密密麻麻,实在很难跟混能搭上边。 不过徐阶也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步行在廊下,一时无言。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讲书堂,里间不时传来讲师断断续续的声音。 堂内有二十余名学生。 台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讲师,正一手拿着炭笔,一手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或许是太过投入,又或许不通官场礼数,见到有大人物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只面色沉着讲解着什么。 徐阶领着张居正从后门进去,悄然坐到了书堂最后一排座位的空座上。 前者介绍道:“数算本身是程大位在教授,但陛下说那位是个好学者,不是个好老师,便授了程大位两江学者,让其好生编写教材、整理所学、专精专研。” “这位讲师是程大位此前徽州商行的掌柜,名叫李燮,今年夏被请来学院。” 张居正了然。 徽州嘛,是这样的。 自宋室南渡以来,衣冠南逃,芜、宣、徽州地区的商贸便日渐繁盛。 尤其在本朝,官商包销的“纲运制”兴起后,徽州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商贸一发不可收拾,商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近年来徽州的进士,家里大多都是经商的。 商贸繁,对各大商行掌柜数算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同时有钱之后,多少能买到一些地位,某些数算禁书,也就不算是禁书了。 如此,数算自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只听台上正在一边板书,一边发问:“假如钱田,外周二十尺,径三尺,内钱眼方圆十二尺,圆周率取三,问该积若千?” 说话是这样说,但写出来字却更直白,假设有钱币形状的田亩一处,其外圆…… 这就罢了,似乎还有句读? 至于上面那些2、x、 的符号,自动被他屏蔽了。 张居正疑惑,低声问着徐阶:“怎么还手口不一?句读又是怎么回事?” 徐阶撇了撇嘴:“是陛下定的规矩,为了照顾民户,以及表达精准,课堂上只得白话板书,并且添加句读隔开。” 过去学院一年的工作,几乎跟四夷馆没什么区别。 那就是翻译!大量的翻译! 皇宫的典藏、官吏商行的私藏、国子监的馆藏,《黄帝九章》、《周髀算经》、《五经算法》、《算术恰遗》、《测圆海镜》、《弧矢算术》,几乎皇帝能找来的,全都拖过来翻译成了大白话。 以及淘换成皇帝跟程大位指定的符号。 将其一一对应起来。 听起来简单,但实际工作量却是巨大! 学府本就缺人手,加上这事多少需要些数算功底。 进度自然缓慢,如今连一半都没完成。 只能且行且做——有时候还会抓学生来当苦力,赶一赶皇帝要求的进度。 对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徐阶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评价皇帝的作为。 张居正似乎是理解了。 他微微颔首,感慨道:“陛下为度田,当真是做足了功夫的。” 这题不算难,他毕竟当初在州学也是认真听过选习的数算的。 甚至至于那些符号,连蒙带猜也看得懂些。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轻声道:“度田的难处,可不在于此。” 有户部这么多官吏在,数算之辈,再少能差多少? 即便没这个准备,无非就是用时久一些罢了,根本无关成败。 至于难的地方在哪里,两人心照不宣。 张居正听了,不由默然。 这才才试行了一个考成法,对他的弹劾就几乎没停过。 如今更是用出揭帖这等阴私手段。 要是真开始度田,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徐阶这又是变着法想拉他继续说回正事。 但张居正仍然时没有接茬,用沉默当做对徐阶的回答。 张居正这一闭嘴,徐阶也失了兴致,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听了半堂课的时间,张居正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朝徐阶歉然一笑:“方才入神了,走罢,去看看别的。” 徐阶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从后门摸了出去。 “正好今日还有位皇亲国戚在此处上课,一同去看看。” 徐阶走在前头,声音轻飘飘传来。 张居正疑惑:“皇亲国戚?” 徐阶这下倒没卖关子:“是陛下的表亲,李诚铭,最近很得圣宠。” 说着,他便往前指了指。 也不算远,就在隔壁学堂。 两人又轻车熟路摸到后门。 不过因为李诚铭认识两人的缘故,生怕扰了课堂秩序,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外斜靠倾听,并未进去的打算。 “……昨天,有部分学生反映说得过于复杂,不明白何为主体,何为逻辑主词。” “今天我且说得简单些,再尝试举例说明。” 张居正侧身往里看了看。 果然是李诚铭在说话,只见其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这门课程目前不教别的,只教一点,那便是……” 他说着,便捏着炭笔,在石板上重重写下“判断”二字。 李诚铭习惯性地敲了敲石板,问道:“判断一曰事实判断,二曰推理判断,二者亦有不同。” “还是举例子,先说事实判断。” “白马不是马,诸位,这句话对与不对?” 李诚铭在石板上再度写下“白马非马”四字。 这是出自《公孙龙子·白马论》著名典故,马虽然是马,但白色的马,就不是马了。 这时候,立刻有大聪明学生搭话:“先生!这话正确!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这就是照搬原文了,马是描述形状,白马是描述颜色,概念不同,白马自然不是马。 门外的张居正皱眉。 忍不住朝徐阶看去:“如何还教授起诡辩了?” 要是这样,他可就要上奏取缔了。 徐阶摇了摇头,没吱声。 张居正只好继续听着。 只见李诚铭伸手示意人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此言不对。” “这便是我所说的,主词表示个别,谓词表示一般。” “白马是个别的,也就是所谓的独特颜色;马是一般的,也即是代表普遍的物种。” “这个物种以不同的颜色、大小、老幼等姿态,而有所表现;同样,不同颜色、大小、老幼的马,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同属马这个物种,更不存在不表现共性的某一种颜色的马” “所以,这便是所谓的诡辩,而我们便可将其判断为‘错误’。” 张居正在外面听着,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是在教授什么诡辩学说,名家之理。 一旁的徐阶锐评道:“这就是陛下说的言之有物。” “这位皇亲国戚亲近圣上,耳濡目染也就多了,这些话说起来,一套是一套的。” 两人在外面窃窃私语。 只听里面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说,明日若是下雨,诸位便不来听讲。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吩咐。” 李诚铭顿了顿,环顾一众学生发问道:“那么到了明日,诸位发现不曾下雨,诸位以为,是否定然要来听讲?” 众人迟疑片刻,而后纷纷点头。 李诚铭摇了摇头,用炭笔戳了戳石板,沉声道:“谬矣!” “我只吩咐了下雨不来,若是未下雨,诸位如何作为,与我并无半点关系。” “这便是,推理‘错误’。” “相反地,人尽皆知,牛马都是四条腿,那么我说,八条腿的动物,定然不是牛马,对否?” 他笑眯眯看着一众学子。 上过一次当的学生,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门外的张居正略微颔首:“这个判断教得不差,言官应该多学学。” 别说什么判断了,言官指鹿为马都能自称风闻奏事。 说罢,他朝徐阶侧了侧身子,示意再换下个地方听听。 徐阶会意,身子直了起来,再度前方带路。 “还有两处‘实验室’,一处是农垦,一处是物理。” “前者就是两块农田,不过不在这处,买在两条街外。” “后者,就有些乱七八糟了,虽然在府里,但我正想着何时迁出去,经常搞得砰砰作响,附近百姓还以为在研制火器,上门说道好几回了。” 张居正一听这话,自然是没兴趣跑两条街看什么农垦田。 他军户出身,小时候没少种地。 张居正一边让老师带路,一边随意问道:“‘物理’这个名字,如何像是研究理学?” 理学理学,自然是研究万物之理。 否则也没格物说了。 名字很像,很难不让他问一句,是不是皇帝偷偷信上理学了——虽然理学是官方教材,但不必这么深信不疑的。 徐阶却摇了摇头,否定了张居正这个猜想:“这名字虽有点像,但你这话万万别在陛下面前说。” 张居正好奇道:“这是为何?” 徐阶面色古怪,回忆着皇帝原话。 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陛下说,都说了另起炉灶,旧学的东西真别来沾边,免得沾了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