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邦彦将教令放入怀中,就要告辞离去,他在肇庆已经耽搁了许久,桂王如今处境艰难,苏观生越早进京对桂王就越有利 只是还未等陈邦彦行礼,就再次被朱朗叫住 “先生从广州而来,可能与我说说广州眼下的情况”,朱朗目光一闪,开口道 “广州背靠大洋,为商旅辐辏之地,各方商贾齐聚广州城中,甚至不乏南洋夷商,广州港中每日千帆汇聚,商船不停” “城中百姓倚仗海贸之利,服务各家海商豪客,生计无忧,士民富庶,哪怕是在如今时节,城中仍可谓是太平景象”,陈邦彦开口答道 “那城中士卒,城防如何”,朱朗继续问道 “广州地处后方,对前方兵戈之事知之甚少,民众醉心商贾,多不甚在意,是以……是以城中武备稍懈,但苏阁老至广州后,整肃军纪,相信不日之后,广州城中必可大有改观” 陈邦彦很快意识到这位桂王殿下的真正用意,这位桂王殿下关心的显然不是城中百姓情况,而是城中是否还有可用之军 只是陈邦彦深知广州城中的情况,又说不出违心之言,只得尽力找补 实际上广州城中的情况,何止是武备稍懈那么简单,承平日久,又身处后方,广州附近的卫所早就已经烂完了,所有的卫所士卒,恐怕只能在纸面账册上找到 各个卫所军官不是自己投身海贸大业,就是入股其他的海商,凭着卫所军官的身份在沿海地区大搞走私 卫所的士卒更是大量逃亡,依托广州的海贸优势,这些士卒根本不用担心逃亡后的生计问题,只要进了城中,轻轻松松就能在广州城找到活干 一边是留在卫所天天给千户老爷们免费耕地造房子,一边是入城给自己赚银子,卫所士卒们要是还不逃亡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甚至卫所的军官们也鼓励士卒逃亡,卫所内的士卒逃亡了,那士卒名下的口分田就成了无主的荒地,卫所军官们就能顺理成章的将土地收入囊中 你们这些士卒不逃亡,卫所老爷们还怎么兼并田产 苏观生原是在赣省募兵,按理说他根本管不到粤省的事情,为何苏观生一退到广州,顾元镜这个粤省布政使就乖乖听命,顺利让他接管了广州城 除了苏观生这个大学士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苏观生募来的那三千军卒,广州城恐怕除了府衙里的三班衙役,就再也没有可用于守城的士卒了 这种情况下,顾元镜拿个头来阻挡苏观生,除了乖乖喜迎王师入城,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朱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神色 他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跨洋贸易的利益在后世都极为丰厚,更不用说在如今这个交通艰难的古代 这时期的海贸,可是十倍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利润,广州城的士绅百姓赚银子都嫌来不及,谁还有心思关心你大明什么情况 大明存在要收他们银子,大明没了,日后的新朝廷虽然肯定也还是要收银子的 但没准新朝在意名声,一个高兴就给他们免了呢,就算不会一直免,能免个几年那也好啊,如果是这样,那换个朝廷似乎也不错 年轻藩王脸色沉默,场内气氛有些凝重,陈邦彦看着满脸忧色的年轻王爷,也不知如何宽慰 如今大明江山风雨飘摇,王爷英武雄迈,心怀天下,此时听到广州士民如此情况,心中定然失望,但武备废弛这种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年轻藩王在桌前来回走动,似是心焦至极,过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沉声开口 “先生,我已收到密卫禀报,赣省已经陷落,清军短则一月,长则两月,必会入侵粤省” “什么,这……前朝的大人们可曾知晓” 陈邦彦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们这些援赣之人虽然半途而返,但在赣省募兵期间,却不断听闻清军各种凶狠残暴的流言,什么满万不可敌,什么三十真鞑攻灭千军,什么鞑子以饮血食人心肺为乐 配合清军在赣省不断的攻城略地,哪怕是他们这些心向大明的官吏,也产生了一种清军凶悍,不可力敌的畏惧 赣州是从赣省入粤途中最后一座大城,一旦赣州陷落,粤省就对赣省门户大开,清军随时可以挥军南下 谁都知道清军攻入赣省后,下一步必然是进军粤省,但知道归知道,此时真的听闻可能不到一月,清军就要攻入粤省,陈邦彦依旧心中颤栗 陈邦彦想起几个月前逃难士绅传来的江南惨况,不禁遍体生寒,难道我粤省之民也要经历如此惨境了吗 “此事为王府密卫侦知,这支密卫乃是先王散尽府中财用所建,乃是王府绝密,不可让任何外人知晓” “况且连我都能知大致侦知此事,丁大人等朝臣把控粤省军政,就当真半点消息也不知吗” 朱朗实际上并未乱说,除了那支子虚乌有的所谓禁卫,其余所言皆为真实 根据前世记载,永历即位后不久,就传来赣省赣州被攻破的消息,夺取赣州,清军便可长驱直入,直取粤省 也正是前方传来赣州失守的消息,永历君臣才在监国几天后,便匆匆逃亡桂省,给了苏观生抢先拥立绍武帝的机会 而后才有永历君臣为争夺正统,再次重返肇庆称帝,弄出永历绍武争立的闹剧 以朱朗的估计,赣州现在应该还未陷落,但也守不了几天了 但纵是知道赣州是粤省门户,且如今还未陷落,朱朗也无能为力 他现在能怎么做,丁魁楚等人不知道赣州重要性吗,他们当然知道,但他们依旧无动于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 难道这时候朱朗大谈一通赣州的重要性,丁魁楚等人就会幡然悔悟,毅然决然为了大明江山,领军出粤救援赣州吗,别搞笑了 就算是朱朗现在初步拉拢了李明忠也没用,让李明忠投靠自己,不接受丁魁楚号令是一回事,让李明忠领军出征,和清军厮杀又是另一回事 就算李明忠真的忠心王事,愿意领军出征,但军饷怎么办 让士卒出征,总要给拔营费吧,沿途的粮草怎么解决,朱朗府库里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更不用说数千大军的粮饷了 “广州如此无备,若是清军攻至广州,城中百姓又将生灵涂炭”,年轻藩王脸露忧色 陈邦彦看着满脸忧愁的桂王,眼眶一红,原以为桂王是惦记着广州的军卒,想调遣广州的军队出征,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如此 桂王之所以询问城中武备,是因为知道清军即将入侵粤省,担心广州毫无防备,百姓将蒙受清军蹂躏,是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陈邦彦啊,陈邦彦,你好歹也是读遍了圣贤书的读书人,国事虽重,但你何时竟忘了这天下百姓的安危 陈邦彦看着满脸忧色的年轻藩王,愈发坚定了辅佐桂王的决心,桂王性情果决仁厚,定可为我大明英主仁主 也只有桂王爷这样心怀百姓的仁君,才能真正振兴祖宗的江山基业,他陈邦彦必就是粉身碎骨也必要令苏阁老领兵进京,不让那群奸臣再把持朝政,贻误我大明江山 朱朗脸上神色忧虑,眼睛却是偷瞧着一旁的陈邦彦,见这年轻官员双目微红,一副深以为然,忧国忧民的模样,心中也不由暗暗点头,放心了几分 “先生,清军将至,广州位居粤省之中,身处后方,又为富庶之地,万万不可有失” “清军入粤,一旦知晓肇庆为朝廷中枢,必然先行来攻,如今粤省大军虽云集肇庆,但兵凶战危,胜负实在难言” “况且身处中枢,如何能抱此侥幸之想,一旦肇庆不守,广州就是粤省最后的坚城,若广州也为清军所陷,粤省形势将不堪设想” “苏阁老领军入朝后,我欲以先生总理广州事务,提前调集广州左近粮草兵甲,修缮城墙,整理武备,以备清军”,朱朗朗声开口 “臣官卑位薄,恐怕难以号召广州群臣,广州城中除苏阁老外,还有布政使顾大人,如今军事紧急,可以顾大人行此整备之事,方可收守备之功,微臣可随苏阁老一同入朝,协助朝务” 陈邦彦听闻朱朗要让自己镇守广州,脸上却并未显出喜色,思索一番后反而举荐起顾元镜 朱朗看着一脸正色的陈邦彦,眼中越发满意 陈邦彦只是一个六品主事,如果此时接受了朱朗的任命,那他就一跃成了主理一地军政的大吏,但他却因为公心,推拒了此位,可见这人确实是忠心可用 但朱朗却并不准备如他的意,这广州他是定要交给陈邦彦来守的 前世隆武朝覆灭以后,根据记载似乎只有苏观生一人自缢殉国,其余人皆是齐齐降清 朱朗并未听过顾元镜这人的名字,但以他眼下布政使的身份,在绍武朝中必然也是高官大吏,这样的人物如果也殉国而去,史书必有记载 但朱朗却对这人没有一点印象,也就是说,这顾元镜极有可能也是降了清朝的 广州在朱朗日后的计划中极为重要,他绝不会将广州交到一个不可靠的人手里 “顾大人忠贞用事,固然是最佳人选,但顾大人此次需和苏阁老一起入京”,年轻藩王神色一沉 “前朝的诸位大臣皆为封疆大吏,名重朝野,苏阁老只身入京恐怕独木难支,顾大人亦为一地封疆,此时一同入京,方可与苏大人引为援手” 陈邦彦神情一扼,桂王殿下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不是看不起你这个小老弟,而是你这官位太低,入了朝也不够人家一个手指来摁 只有顾元镜这个布政使也一同入京,才有资格走上牌桌,左右局势 陈邦彦此时也明白了桂王招苏观生入京,为的就是平衡朝中局势,而以他此时的官位,是无法左右这件事的 朱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让陈邦彦镇守广州,除了是因为知道陈邦彦可靠以外,他还有另一个目的 这陈邦彦立场坚定,日后他定是要用在关键地方的,此时让他能镇守广州城,他便有了一份封疆的履历 有了这份资历功劳,日后他想要提拔这陈邦彦,便能直接提上来任用,而不会让朝中的人多嘴 见陈邦彦没有拒绝,朱朗便取出信纸,快速写下第二份教令,又是啪的一声盖下桂王金印,交到陈邦彦手中 陈邦彦神色严肃,恭恭敬敬对着朱朗行了一个大礼,这才接过朱朗手中的教令,朱朗这次却是没有避开,直接受了陈邦彦这一大礼 如今桂王府中人多眼杂,二人商议已定,朱朗又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陈邦彦便告辞离去 书房门口,桂花树下,身穿蓝袍的年轻官员拜别年轻藩王,而年轻的藩王亦是托住男子的双手 “今日与先生相谈,当真是相见恨晚,若是能与先生秉烛相谈,不知何等畅快,只是国事艰难,欢时难留,匆匆之间竟又要与先生相别”年轻藩王眼眶泛红,脸上神情不舍 “王府如今用度皆靠前朝支给,府中财用羞涩,我亦无有珍物相赠,此方玉佩我随身携带多年,今日便赠与先生” “古人言君子如玉,愿我与先生之情能如此玉,风光霁月,皎洁皓然” 朱朗摘下腰间的一方方形玉佩,塞到眼前眼眶微红的年轻官员手中 一旁的吴继嗣看着朱朗手上的白色羊脂玉佩,嘴角一抽,但感受到朱朗凌厉的目光,只得偏过头去 陈邦彦正要拒绝,却已经被朱朗先行摆手打断,看着已经被塞到手里的玉佩,只得恭声下拜 “微臣此去纵是粉身碎骨,也必不负王爷重托” 年轻官员神色郑重,而后便毅然决然向着院外走去 微风吹来,满树桂花如雨落,在漫天的金雨中,一个神色俊朗的青年站在树下,久久而立 直到看着院外的人影消失不见,青年这才长呼了口气,抹了抹额头汗水,走回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