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徐家酒嗣的时候,李琩在外面的街道上,竟然遇到了张二娘的车驾。 他对张二娘的马车很熟悉,因为当初在一块堵过车,张二娘自然也识得他的马车,于是主动停车,登上了李琩的车厢。 “你这是喝了多少?”李琩望着面若桃花,酒气熏天的对方,皱眉道: “你现在这么随便吗?穿着道袍出入酒场宴席?” 张二娘确实喝多了,鼻子都不透气了,全靠嘴巴呼吸,闻言喘息道: “不单单是我,眼下长安就是这个风气,圣人不是颁旨了吗?直视道士为皇族宗室,现在无论是道士还是女冠,地位水涨船高,都能参加科举了,还不能参加宴席吗?” 李琩呵呵一笑:“你这是赴谁的宴?” “今晚都是自己人,外人面前我怎敢如此醉酒?”张二娘说话都咬舌头了,浑身无力,朝着李琩方向倒了过来。 李琩赶忙躲开,任由对方的脑袋“咚”的一声,磕在了车厢内的地板上。 但是张二娘估摸着喝的太多身体麻木了,也不觉得疼,就这么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一只虾一样蜷缩在车厢内,与李琩道: “五叔(张去盈)出面,请陈黄门帮忙,给窦锷谋个差事。” 窦锷是她的表叔,包括刚才与李琩在一个宴场的左卫将军窦铮也是,怪不得窦铮刚才找借口溜了,多半是去了张二娘那边的宴席。 老五张去盈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希烈的下属,自然是能牵上线的。 李琩顿时皱眉:“这算是正经场合了?怎么能有你参加的份呢?” “你挖苦我!”张二娘抬手就在李琩的大腿上拧了一下: “别忘了,玉真公主是我的度师,我的面子可是不小呢,况且这一次,是玉真公主派我给陈希烈带话,请他务必帮忙。” 窦铮的妈在基哥那边撒泼玩赖,行不通,于是便缠上了玉真公主。 玉真也是不厌其烦,这才答应帮忙。 李琩只觉大腿一阵剧痛,这个臭丫头,手劲好大啊,不说用,被她掐过的地方,明天肯定是黑青了。 于是李琩有仇报仇,也抬手在张二娘的大腿掐了一下,力道不算重,也不算轻。 结果对方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李琩都能感觉到,外面驾车的李晟,身子都为之一动。 “你乱叫什么?”李琩诧异道。 张二娘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笑道: “你再碰我,我还叫,小心眼,竟然还手?” 说着,她又要抬手去掐李琩,被早有准备的李琩一巴掌扇开了。 “我是醉了,有些话想跟你说,但脑子想不起来了,”张二娘喘着粗气,咬字不清道: “庆王琮、颖王璬,还有谁来着?总之......你小心着点,十王宅有人会对你下手,你太张扬了。” 李琩沉默无语,嫉妒使人发狂,十王宅那帮人眼下最是眼红他,但又不能拿他怎么地,而李琮和李璬两人的妹妹,就是嫁给了窦铮和窦锷,眼下肯定对他最为不满。 因为他们俩会觉得,李琩敢跟窦家过不去,是不将他们两个当哥哥的放在眼里。 这时候,车厢外有声音传来: “停车,让我上去。” 李晟道:“隋王不在车上。” “去哪了?” 李晟道:“已经回府了。” 借着,便听到马鞭声响起,几骑快马向前离开,但只是片刻,便有一骑返回,与此同时,车厢侧面的窗帘,被人以马鞭挑起。 李琩与骑在马上,探身向内张望的韦妮儿,眼神正好撞在一起。 “停车!”韦妮朝着李晟怒喝一声。 李晟没办法,人家是主子,只好靠边停下马车,眼睁睁看着一身女子武士长袍的韦妮儿登上马车。 “好大的酒气啊?” 韦妮一进来,便嫌弃的挥了挥手,看了看躺在车厢内似乎已经睡着的张二娘,又看了看李琩: “我就觉得不对劲,她的马车怎么老是跟在你的车队后面,原来她就在这。” 她自然是认识张二娘的,长安喜欢斗鸡走狗的贵族女子非常多,她们俩都属于顶层那个圈子。 李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是肯定不会的,越解释越说不清楚。 韦妮抓起张二娘的两条腿甩到一边,腾出一个空间让自己坐下,嗤笑道: “都度牒了,还是这么放荡,出世的女冠饮酒,也都是在背地里,没她这么明目张胆的。” 李琩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她一向如此,不守操行。” 韦妮儿瞪了李琩一眼:“我听说你跟左卫的人在一起,这么说,你们是凑巧遇到的?” “你猜对了,”李琩点了点头。 韦妮儿顿时蹙眉: “你听不出来,我是在说反话?如何凑巧,才能凑在一间车厢?她竟然还躺在这里?” 李琩无言以对。 他的这副表情落在韦妮儿眼中,顿时惹得对方一阵偷笑: “好了好了,我诈你的,这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我一清二楚,你们俩当年闹的那件事太大了,今后要避嫌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还有来往,这不是太子愿意看到的。” 有道理......李琩指了指张二娘: “那你帮个忙,将她送回去吧。” “我才不管她,她又不是没带人?”韦妮又是一阵鄙夷道: “做女冠也不老实,出门还带家仆,玉真公主若是知道了,怕不是要清理门户。” 说着,韦妮儿下车招呼张二娘的婢女,将张二娘抬回她自己的马车上去,吩咐道: “酒气冲天,别将她送回金仙观,污了玄元皇帝门庭,回家去吧。” 目送张二娘的车队走远,韦妮儿这才重新返回李琩的马车,朝外面的李晟吩咐道: “去南曲。” 李琩顿时愣道:“你不怕宵禁?” 韦妮儿反愣道:“我跟着右金吾大将军,还怕宵禁?” 这倒也是啊......李琩又问: “你都快嫁人了,不老老实实待家里,韦昭训会允许你乱出门?” 韦妮儿笑道:“我又没去找汉子,找的是自己的男人,他管我?” 这丫头......李琩颇有些无奈。 他今晚也喝了不少酒,那个韦寡悔也太能喝了,自己陪了不少,说实话,他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一旦去了南曲,不用说,今晚回不了家了,因为时辰不早了。 韦妮儿找了李琩一天,好不容碰到,舍不得就这么分开,所以才想着去南曲,两人多少可以有些独处的时光。 她坐在车厢内,一直盼着李琩能探过手来,摸摸她的小手,或者身体的任何一处地方。 可惜,盼了一路,对方都没有动静。 忧喜参半吧,忧的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太不主动了,喜的是,丈夫确实是正人君子。 他们可不是去找达奚盈盈,韦妮儿才不会让今晚的时光,有别的女人掺和进来。 挹翠楼就是她们家的产业,那还不是随便住吗? 直接找了处幽静的院子,韦妮儿开始亲自泡醒酒茶,边忙活边道: “我这里有一个消息,如果告诉王元宝,可能对他有极大的好处,但是我不说,我只告诉你,由你来说,让他欠你一个人情。” 李琩享受着院中的清凉,只觉酒醒了不少,闻言诧异道: “什么消息?” 韦妮儿端来茶水,在李琩对面坐下,道: “义父告诉我,杨玉环对岭南的荔枝特别感兴趣,圣人有意专门开辟一条驿路,从岭南往长安送荔枝,你说这差事王元宝要是揽下了,是不是好处极大呢?” “义父?”李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生疏的称呼。 韦妮儿笑着提醒道:“高将军啊。” 李琩低头笑道: “我差点忘了。” 说着,他抿了一口茶水,道: “岭南至长安,数千里之遥,荔枝送来想要不坏,谈何容易,王元宝也不是神仙,恐有心无力。” 历史上很多诗词记载,杨玉环吃的荔枝是从岭南送来的,但很显然,这有些不切实际。 广东送陕西,别说是马,就是车,没有高速公路的情况下,也够呛能保证其品质。 所以李琩还是比较认可另外一种说法,荔枝是从重庆涪陵送来的。 《方舆胜览》有记载,从涪陵至达州到汉中西乡,再进入子午谷后,三日可到长安,香色俱未变。 三日是纯属扯淡,绝对不可能。 郭淑回趟老家华阴县,都得三天,别说重庆了。 重庆涪陵,眼下就属于川蜀的巴州、涪州,也是荔枝的主要产地之一。 而涪陵与长安之间的这条驿道,历史上被称为荔枝道,那么多半可以证明,荔枝还就是从川蜀来的。 高力士想吃老家的荔枝,这是在怂恿杨玉环呢。 “人力无穷,或许王元宝能办到呢?”韦妮儿不像李琩一样了解华夏的地理知识,所以根本不知道,岭南往长安,到底有多远。 道听途说,是不会有确切认知的。 李琩笑道:“她要是真想吃到岭南的荔枝,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韦妮儿好奇道。 李琩哈哈一笑:“不是贪吃吗?带着她那张嘴,去岭南。” 韦妮儿一愣,嗔怪的瞪了李琩一眼: “这叫什么办法?她是笼中雀,此生恐难有机会下江南,更逞岭南了。” 李琩闻言,沉吟良久后,叹道: “别说她,我这辈子恐也去不了岭南,那里其实是个好地方。” “算了吧,”韦妮儿撇了撇嘴: “化外之地,瘴疠之乡,刀耕火种,人畜不蕃,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是没有开发,人家后世的gdp,比你们陕西高好几倍呢。 李琩能够感觉到,韦妮儿说几句话就会停顿片刻,而且眼神闪缩,不动声色的一直在靠近自己。 我懂,想亲亲呗? 李琩重启话题道:“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想到认高力士做义父呢?我听宫里人说,高力士事后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韦妮儿噗嗤笑道: “义父与别人不同,他的名声一直都很好,而且长安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最能办事,当时我阿爷处境窘迫,已经是骑虎难下,我了解他的脾气,担心他冒犯圣人,所以才想请出高将军化解局面,再者说,我知道圣人其实不喜欢你,今后有高将军在宫里帮着咱们说话,日子也好过一些。” 郭淑是那种言行举止看起来,都非常聪慧之人,但韦妮儿不是,看着安安静静的,仿佛一位天真的小姑娘,但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其实已经在明显的告诉别人,人家很聪明。 呆傻的人,不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人家才十五岁,能被亲爹派出去收租,没脑子的能让她干这事?只不过是阅历不足而已,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厉害。 李琩笑道:“那你既然知道圣人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想着嫁给我呢?” 这个问题,让韦妮儿愣住了,她低头沉思半晌,也没有答案,摇头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嫁给你。” 李琩笑了笑,起身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洗手的水已经被准备好了,李琩刚探进去,就被韦妮儿伸过来的双手抓住。 只见她红着脸,温柔的帮李琩洗手,她的手指很长,非常的秀气好看。 这样的场景,如果放在电视剧里面,怎么都该亲吻一下额头。 但李琩没有,只是道: “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早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韦妮儿表情落寞的点了点头,轻轻的将李琩的手擦干。 回去吧,孩子妈......咱俩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 李琩今晚睡的很好,但韦妮儿一夜无眠。 ...... 采访使,全称采访处置使,掌管监察刑狱及州县官吏。 朝廷每一次派出采访使,都是有目的的,绝对不是吃饱了撑的让你出去巡查一番。 张利贞这一次去河北,其实真正的目的就是视察范阳的情况,人家跟李林甫演了一出双簧。 范阳节度使王斛斯,这是李林甫的人,但是年纪大了,不能有效的施行李林甫针对范阳的一些政策。 类似于汽车的轮胎跑了四年,老化开裂,不换会很危险。 与其届时被动换人,不如现在主动换掉。 李林甫要顾及自己的名声,担心别人认为他无情无义,所以才让张利贞隐晦的提出来,然后搬到中书门下去议论。 结果是非常好的,所有人都认为,李林甫这一次实实在在是在为国着想,裴耀卿都以为就是如此。 事实上,李林甫是想换一个更能理解他行政方针的人上去。 节度使更换,那么节度区必然会大量出缺,因为藩镇的很多官员,都是节度使自行辟易。 王斛斯辟易的,那就是王斛斯的人,裴宽怎么可能用?那么范阳节度府原先的官员就会进入守选,不算下岗,属于灵活就业人员。 所以卢奂特地派人跟李琩打了个招呼,河北大量出缺,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安排的人,我这边能给你留两个名额。 人家这是好心,但李琩其实没有那个想法。 他现在主要的战场,在长安,在皇城,心腹本来就少,再派去河北,那就更不够用了。 不过李琩倒是可以安排其他人去,白给的名额,不要白不要嘛。 裴宽即将上任,肯定要大量新辟幕僚,一时间,他也搞不来那么多人,那么他的职场友人,就会给他推荐一些。 推荐的人,必须出身清白,来历清楚,德才兼备,最好是没后台的。 没后台的,裴宽用起来才方便。 这两个名额,李琩想到两个绝佳的人选。 ...... “娘子不在,隋王走空了,” 颜令宾给开的门,笑盈盈的李琩请进小院。 李琩点头道:“我知道她不在,一大早的三娘便出门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来了这里,我今天来是找你的。” “找我?”颜令宾微微错愕,请李琩在小院的树荫下坐下。 没办法,今天天气太热了,屋子里待不住。 李琩坐下后,接过对方递来的清水喝了一口,道: “我听说,你在长安其实有亲族?” “没有,”颜令宾微笑摇头: “隋王就当做是没有吧,我不想麻烦他们,更不想牵扯他们,我现在不方便与他们过多来往。” 帮着管恶钱的账,达奚盈盈不出事还好说,出了事,她也跑不了,人家心里都清楚。 “亲友本来就是用来麻烦的,越麻烦越亲,不走动,再亲的血缘也会生疏,”李琩笑道: “你不会不懂吧?” 颜令宾在一旁坐下,还是微笑摇头: “我是个糊涂的人,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既然不懂,就最好什么都别碰,此为安身立命之本。” 李琩颇为无奈道: “开门见山,颜真卿应该是回来了,你帮我约一下。” 颜令宾摇头道: “以您的身份,想见他轻而易举,为什么偏偏找我呢?” 李琩顿时皱眉,哪有那么容易?皇城那么大,是你想见谁就能见谁呢?秘书省的秘字,你以为是白起的? 别看是图书馆,那是涉密机构,不对外开放的。 李琩看出来了,不说清楚,人家不愿帮着忙,而他让颜令宾牵线,其实是要传递给颜氏兄弟一个信号,咱们是私交,不算公务交往。 私交有人情味,公务没有。 “河北节度府出缺,卢奂要安排官员补任,我们俩觉得,颜氏兄弟就很合适,”李琩笑道: “你觉得呢?” 颜令宾愣住了,她对“卢奂”这两个字非常敏感,因为这两个字,是她心语最多的两个字。 她感谢李琩曾经对她的帮助,但是对卢奂,是感恩。 窦锷免职,明摆着是卢奂帮她出气,为了一个女伎得罪外戚,她觉得这份恩情,她死都难以报答。 而李琩说话特别鬼,让颜令宾误以为,推荐颜氏兄弟,是卢奂的意思。 卢郎绝对不会害我......颜令宾毫不犹豫道:“隋王打算什么时候见?” “当然是越快越好,”李琩起身笑道: “就在挹翠楼,等你安排好时间,派人通知我一声。” 颜令宾跟着起身道:“不再坐坐了吗?也许娘子会回来。” “不必了,我说了,今天只是来找你,”李琩摆了摆手,就这么走了。 安史之乱时期,有两大忠义之臣,张睢阳,颜常山。 没算颜真卿,是因为颜真卿活到了安史之乱结束,收获了忠义的果实,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 但是他的堂哥颜杲卿,却是孤城力战,陷于敌寇,信守忠义,惨遭杀害。 而颜家眼下,颜杲卿是老大哥,颜真卿他们兄弟几个都听人家的。 原因是,颜杲卿的爹是老大,人家是长房,颜真卿的爹是老二。 而且,颜杲卿的爹颜元孙,出身太子(李隆基)舍人,史书记载:玄宗监国,令其独掌令诰,可见人家也是基哥的人。 老颜家,地地道道,根正苗红的保皇派。 但是颜真卿在家里排行小,所以基哥对其印象不深。 要不然历史上,基哥得知安禄山造反后,叹曰: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随后得知颜真卿举义旗平叛,又来了一句: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 啥意思?我不知道颜真卿这个人怎么样,他竟然能有此大作为? 不熟归不熟,但基哥知道这是他的人。 所以李琩推荐这哥俩,无论吏部还是中书门下,包括裴宽,都不敢不用,不用,就等于排挤圣人的人,基哥会不高兴的。 自从上次颜允南回京,与颜令宾见过一面之后,其实双方的往来就没断过。 李琩为什么知道颜真卿回来了?不是从皇城打听的,而是上次出行,达奚盈盈说的,因为颜家兄弟陆续返京之后,在家中聚会特地邀请了颜令宾。 颜真卿的书法又特别的出名,达奚盈盈厚着脸皮想求一幅墨宝,人家颜真卿也答应了,不过要等状态。 状态好了才能挥洒自如,一气呵成,状态不好的时候,人家还不动笔。 讲究啊。 李琩在想,这一世如果能阻止安史之乱的爆发,《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应该是不会有了。 《兰亭序》不出,那可是天下行书第一啊。 但转念一想,一幅字帖,在千万百姓的生命面前,又似乎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