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正，太极宫。　　 因为已然是入了夜，承天门宫门早已是落了钥，所以李象是从玄武门进的太极宫，不用经历那些繁琐的流程手续。　　 穿越第一天，李象就已经走了一遭，现在重走一遍玄武门，感慨颇深。　　 “秦国公，陛下口谕，您可以策马直至立政门之外。”　　 过了玄武门之后。　　 李君羡和一众百骑便是纷纷下了马步行左右相随，他们这帮人虽然是百骑，虽然是天子亲卫，但在没有天子准允的前提下，断断是不敢在太极宫中策马而行。　　 宫规森严，轻易不敢逾距。　　 “嗯。”　　 李象微微点头，便是独身策马往立政门方向而去。　　 倒是苦了在前面给李象引路的小内侍，这小内侍拼命甩着一双小短腿在前跑着，生怕跟不上李象的马。　　 李君羡望着李象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一遭究竟是祸是福，毕竟他在天子身边待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见这般多的奏章弹劾同一人。　　 一刻钟之后，立政门前。　　 李象翻身下马，望着跟前这道略显简约的内朝宫门，踏过这道门之后，便是立政殿了，李世民就在这殿中等着自己。　　 ‘但愿我赌对了。’　　 深吸一口气。　　 李象不再有所犹豫，踏步往前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李象即将踏过立政门的时候。　　 突然有着一个宫女从旁边低头匆匆而过，‘一不留神’便是撞在了李象的身上。　　 “哎呀——”　　 这宫女应声倒地，手中捧着的物件更是落了一地。　　 “你这不长眼的奴婢，你可知道你撞得是什么人？！”　　 引路内侍见状，惊的一跳，连声呵斥。　　 这宫女捡起物件之后，亦是连忙跪地：“奴婢无礼，奴婢该死，是奴婢冲撞了贵人，奴婢……”　　 “无妨。”　　 李象微微抬手，眼眸扫过这跪着的宫女，这宫女的模样和声音，他听起来竟是有那么一点眼熟。　　 再深思一想，终于是想起来了。　　 ‘是她。’　　 这个宫女，赫然是李象在受封为敦煌郡公，入宫向李世民谢恩之后，出宫之前遇到的武媚的身边的侍女。　　 深更半夜，已至亥时，这宫女不在武媚身边伺候着，却是出现在这立政门，世上哪来这么凑巧的事情，显然是武媚命她故意来的，有什么话要带给自己。　　 李象面色不变，对这宫女只装作是不加理会，然动作却是故意从这宫女身畔走过，而就在他从这宫女身畔而过的那一刻，这宫女弯着腰、低着头用只有李象能够听清的低声极快说道：“秦国公，陛下今夜吃了糕点，陛下生气时从不吃糕点。”　　 ‘这也敢讲？’　　 李象脚步微顿，眼角余光瞥了眼这跪地上的宫女。　　 透露天子喜怒，当真是脑袋不想要了？　　 当然。　　 李象心里明白。　　 这个宫女自是没必要冒险跟我说这个，消息是武媚传递给自己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等于是欠了武媚一个人情。　　 毕竟若是能够提前知道天子当下之喜怒，自己就有时间提前预备好对策。　　 这件事，很重要。　　 踏过立政门之后，李象便是快步来到这立政殿之外，在这殿门之外静静等着，而内侍则是快速进殿通报。　　 ‘二凤不生气。’　　 ‘他为什么不生气？’　　 ‘我都已经把事情搞成这样了，抓人的不良人快马都已经奔岭南道去了，难道动静还不够大？’　　 ‘嗯——’　　 ‘看来真是赌对了。’　　 ‘天子，不容世家，尤其是不容世家能够干涉到皇权更迭。’　　 心中思索之际，小内侍已经是快步跑了出来，连声道：“秦国公，陛下召您入殿。”　　 “嗯，有劳。”　　 微微颔首。　　 李象便是快步迈过立政殿。　　 刚一入殿，见到的便是立于殿中，背对自己的李世民身影。　　 整个大殿，很是安静，甚至连一个内侍都没有，将所有人都驱离出殿，这显然是李世民刻意而为之。　　 暗吸一口气。　　 李象快步来到近前，扑通便是跪下。　　 “皇祖父。”　　 “孙儿知错。”　　 管他三七二十一，见面先认错，总没错。　　 闻声，李世民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地上的李象，面色不怒自威。　　 “错在哪里。”　　 从这声音之中，听不出天子喜怒之意。　　 “孙儿错在一心为公，错在不同流合污，错在眼里揉不得沙子——！”　　 李象磕头，一本正经称道。　　 话音落。　　 李世民微微一顿，他还真没想到李象会来这么个回答，望着自个这跪在地上的皇孙，随即抬手一指御案。　　 “你可知，这案上一堆堆的奏章都写的是什么。”　　 李象顺着李世民所指望去，御案之上，摆着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奏章。　　 他当然知道这些奏章内写着什么，甚至还知道是谁搞出来的，以及明天、后天，将会有更多弹劾奏章送入太极宫。　　 但是，李象不能直接在李世民跟前报出长孙无忌的名字，以二凤对长孙无忌的信任程度，这样明晃晃的指出，只会适得其反。　　 “这些奏章，都是参你这个秦国公，结党营私，罔顾国法，而你却在朕的面前说你一心为公，说你不同流合污，说你眼里揉不得沙子。”　　 “那。”　　 “朕来问你。”　　 “朕是应该信你，还是信这些大臣。”　　 “他们都在奏章中要求朕罢去你的大理寺卿之位，朕不知道该不该听。”　　 李象听着二凤这番话，心中飞速思索。　　 既然武媚提前给自己传递消息，说二凤今夜并不生气，那便意味着，二凤打心里并不在意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事情，但又不把事情点明，就说明是想从自己身上看到某种态度。　　 态度。　　 深吸一口气。　　 ‘算了，不跟二凤绕了，出底牌！’　　 你想看到态度，我就把态度亮给你——！　　 心中想定。　　 砰——！　　 李象猛的就是朝地上一磕，磕头声在整个大殿都是回音不绝。　　 老李家祖传铁头功，就是响！　　 接着抬头道，声音铿锵有力。　　 “孙儿只知道，这天下，是我李唐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唯独不是世家士族的天下——！”　　 话音落。　　 李世民面色不变，但是看李象的眼神，却是精光乍起，越发欣赏了，只是这一抹欣赏，暂时被他压在眼底。　　 他在看到这些奏章后，之所以不怒，不气。　　 就是因为。　　 百骑查证回报之后，那些被抓入大理寺之人，大多都是出自于山东士族、关陇世家之辈，而打破世家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李世民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情。　　 毕竟，世家统治，在这片华夏大地已经持续了数百年。　　 哪怕是大唐立国，当初也是靠这些世家士族才稳定的天下局势。　　 待到李世民上位，也不得不得到这些世家士族的支持。　　 卸磨杀驴这种事情，以二凤的性情，还是做不出来。　　 但他内心又忍不了这些世家荼毒朝堂，因为二凤看到了很真切的一点，那就是世家子弟世袭入朝，这帮人终究会形成一个又一个附庸在大唐帝国的毒疮，直至把这个帝国彻底拖死。　　 而且世家影响天家天位传承，以及对天子位潜在的威胁，这都是李世民无法容忍的缘由之一。　　 所以李世民登基之初，便是大修氏族志，打压各方世家士族，然后又是将科举制进一步完善，但这一举动，尤其是对科举的完善，亦是收到了朝中世家士族的阻止，以至于哪怕已经是贞观十七年了，科举制的推进本质上并没有得到多大进展。　　 贞观年间，每年大唐通过科举入仕的官员，进士科仅有八九人，而通过其他途径入仕的子弟却是高达上百人，这些子弟大多都是庸碌无才的二世祖之辈。　　 纵观三省六部，绯袍以上高官，除却孙伏伽是本朝进士出身，房玄龄是隋朝进士之外，余者皆无文凭，都是关系户。　　 ‘致安之本，唯在得人’。　　 这是李世民自己当年亲口说的话，他尤为深知，世家子弟那群货色，不长久。　　 故而在李世民的眼中，不分什么山东士族、关陇贵族、江南华族，这帮人都是一个样，都是他眼中阻碍着帝国发展的毒瘤。　　 但碍于自身的问题，这些年李世民虽然在各方面都对世家进行了打压，但终归只是小打小闹，造不成什么大的破坏，且随着国泰民安，不论是底层百姓还是庙堂官员，皆是掀起了对世家的追捧之风，根本遏制不住。　　 纵然李世民已经再三强调过，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唯独不是世家的天下，可依旧是无用。　　 朝中百官，但凡是能够算的上号的，多多少少都与不同的世家高门有着瓜葛，世家政治依旧是贞观朝廷的主流，这件事就像是一团乱麻塞在李世民心中，想捋捋不清，想斩斩不断。　　 他本来都已经放弃了，没想到李象的出现，让他重新看到了一抹根治世家的希望。　　 立政殿。　　 这一刻，极为安静。　　 李象的脑袋磕在地上，李世民则是沉默着站在他的面前。　　 接着。　　 砰——！　　 又是一个响头。　　 李象的声音，在这殿中回档不歇。　　 “皇祖父，您不方便抓的人，孙儿来抓！您不方便杀的人，孙儿来杀！”　　 “孙儿愿做皇祖父手中的一把刀，为我大唐斩断世家之根脉！”　　 “孙儿愿以一人之身，换我大唐千秋万业——！”　　 李世民依旧是不吭声，依旧只是静静站在李象的跟前咫尺。　　 ‘行不行，给句话？’　　 把头磕在地上的李象想骂人了，冷暴力什么的，最可恨了——！　　 ——————　　 ps：月初第一天，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