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只有一盏柔和的烛台,在静谧的书房里独自亮着。 吴世璠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对着烛台上舞动的烛火发呆。 这几天,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吴世璠作为人孙,内心是极度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爷爷残害云南百姓的暴虐之人。 一直以来,在自己的心目中,自己的爷爷就是个驱逐鞑虏,兴复汉室的大英雄。 可这两日一行,自己所听到的、所看到的却是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吴世璠撑起手臂,右手握成拳头,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 前世,每当想逃离现实束缚的时候,他都会选择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喝茶。 这一世,也不例外。 他坐在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的茶几前,烧起炭炉,打开放在茶几上的一个茶罐,准备给自己泡上一壶普洱茶。 自从来到云南后,吴世璠就喜欢上这种醇厚回甘的茶汤。 每一次冲泡,都仿佛是在与自己的前世重逢,共同品味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醇香。 吴世璠捏起一小撮茶叶,放入紫砂壶中。 茶叶在月光下闪烁着深褐色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时间的秘密。 缓缓地倒入热水。 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宛如一群优雅的舞者。 随着热水的浸润,一股浓郁的茶香逐渐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书房。 吴世璠静静地看着茶叶在水中舞动,感受着茶香在鼻尖萦绕。 这一刻,茶香四溢,吴世璠的心情也难得变得轻松而愉悦。 恍惚之间,吴世璠仿佛与世隔绝,独自沉浸在这个宁静而美好的世界里。 片刻的宁静,是难得的。 时间对吴世璠来说,太宝贵了。 现在已经是康熙十五年(1675年)二月,很快,天下大势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推动一切的变化,却是一个绕不过的地方——广东。 吴世璠回到书桌前,摊开信笺,研墨提笔: “伏望祖父圣躬康泰,福寿无疆……” 可刚写一句,吴世璠的思绪又开始乱了,眼前不禁浮现出祖父的身影。 吴世璠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才六岁…… 往事如烟飘然而过,时间的风吹散了岁月的记忆,但永远吹不散那一件久记于心的回忆。 时间的棘轮缓缓转动,直到一声巨响,吴世璠抬头一看,眼前泛起了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那日的情景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朝阳透过云层洒在官道上。 一个稚童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中,泪水在母亲的眼眶中打转,父亲在旁边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肩膀。 彷徨的稚童看到母亲哭,不知所措地也跟着母亲哭,紧紧地抱着母亲不愿放手。 焦急的使臣抬头望向天空,多次低声提醒后,母亲才勉强松开紧抱的双臂。 她将亲手绣制的香囊塞进稚童的怀里,哽咽的叮咛是母亲最后的关怀。 她的脸上充满了不舍与难过,却无法打动帝王冷酷的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 马车渐渐远去,驶向天际的尽头。 稚童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滑落。 他抬起手,不停地擦拭着泪水,努力想要看清父母最后的模样。 在马车上,他踮起脚尖,用尽力气挥舞着纤细的手臂,向越来越远的父母告别。 直到他看到母亲依偎在父亲怀中哭泣的那一刻,他的心如同被撕裂,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无助而孤独。 不知坐了多久的马车,住过多少的驿站。 稚童的车队从北地走到南疆,从大城走到小县,从雪地走到花乡。 年少的稚童渐渐忘记离开父母的悲伤,而陶醉在沿途如画的风景中,官道两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马车驶过村庄,年少的稚童看到的是一片宁静和安详。 他以为,这是京城里众人口中“大清盛世”的景象。 后来才知道,官道两旁的绿树后面,挡住了汉人真实的苦难,企图在掩盖“白骨露于野”的惨状。 年幼的小世璠在使者地引领下,步入这座壮丽的王宫。 当走进银安殿时,第一眼就聚焦端坐在王座中,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 所有的人都匍匐在他的面前,尽显敬畏。 王座上的男人,在看到小世璠后,放声大笑。 然后大步地从王座起身,走上前来,将小世璠高高举起,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牵起小世璠的小手,高兴地左右摇晃,吓得小世璠两腿紧紧地夹住男人的头。 等把小世璠放下肩膀后,男人咧着嘴蹲在小世璠面前,期待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怯生生的小世璠点点头,轻轻地叫了声: “玛法。” 那是京里来的随从人员教他的,他们说,这次来云南,就是要见小世璠的玛法。 男人的笑容凝固了。 但瞬间又笑得更大声,他甚至站了起来,给使者和随从们丰厚的赏赐。 随后,男人向使臣表示,希望皇帝能可怜他一个耄耋老人,让小孙子留下来陪他。 后来,男人牵着小世璠的小手,一路走到后殿,边走还边跟他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世璠惊奇的看着这里,这里很大,很大很大。 在这里,小世璠还遇见了一个和蔼的婆婆,还有一个好看的妇人。 男人说,那是他的阿奶和姨奶。 小世璠很是乖巧地给阿奶和姨奶磕了头。 再后来,男人推掉了所有的事情,陪他在花园里玩耍。 陪他放纸鸢、陪他骑竹马、陪他打水漂,陪他玩了好多好多的游戏,直至夕阳的金光照耀在他们的脸上。 就这样,一老一少坐在菜海子旁边的草坡上,静静地看着夕阳闪耀在湖面上的凌凌波光。 随后男人半蹲在他面前,捏着他的小脸,笑着教他喊自己“阿爷”。 还说,全都是阿爷的错。 小世璠记得很清楚。 那天男人说了“是阿爷的错”这句话后,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小世璠,在他瘦小的怀抱里,哭了。 男人边流泪边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是阿爷的错,是阿爷的错。” 小世璠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此时仅有六岁的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是可怜。 小世璠抬起小手,摸了摸男人粗糙的脸,替他擦拭眼角的泪花,学着额娘平时哄他睡觉的样子,轻轻地说: “阿爷乖,阿爷不哭。” 可是,当男人看到孙子这么懂事,却哭得更大声了。 小世璠懵懵发怔: 阿爷不是王吗? 王,也会哭吗? 他不懂男人为什么哭,他只知道,这个男人是他的阿爷,他爱他的阿爷。 “阿爷现在还好吗,已经快四年没见到他了。” “阿爷,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