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傅宅,悬空高挂的烈日晒得她晕眩干恶。 一手撑着太阳伞,一手摁着铁栏门侧的响铃。 “谁?”里头保安问。 “是我。”她亲切地说着。 保安闻言一惊一乍,而后大喜,嚷道“南枝小姐,您来啦!还以为您不来了,老太太可想您了。” 她笑呼着脸,颔首打过招呼,迈了进去。 沿途走在植被环绕的砖块石路旁,花香自远袭来,清幽扑鼻,她挑眼望去西边的园林花簇,心里隐隐感到惋惜。 不远处的牡丹亭里,栽种着杨奶奶最喜欢的牡丹花,白的、黄的、红的、蓝的……各色各样开满一庭,三至五月是花蕾盛开的季节,而如今,已到六月中下期,怕是早已花囊凋萎。 她垂眸叹气,眼帘底下浮起一抹淡淡的忧伤。 今年回国匆忙,又忙于房子装修翻新的事,都没能陪老人家到牡丹亭那边喝茶赏花,真的觉得好可惜啊。 不过,花开花落终有时,只是时间问题,今年看不到,那就等到明年吧。 沉吟间,远远瞧见张嫂喘着气,挥手朝她跑来。 “不是说今天不来的吗?” 顾南枝羞涩一笑,没说话。 张嫂看到她用纱布捆绑的脚腕,怔了瞬,不禁眉头微蹙“脚是怎么了?受伤了吗?严重不?痛不?看过医生没?” 顾南枝不答反问“张嫂,你一连串问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个才好呀?”说完,挽上她的手,撒娇似的左右晃动两下。 张嫂却用另外一只手戳她的眉心,责备道“你呀,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不是手扭了,就是脚崴了,做事永远毛毛躁躁的,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嘶”她痛极捂住眉间,斜睥张嫂一眼,佯嗔道“好啦,医生说过,久站对伤口不好,可不可以先让我进去,坐下来慢慢说。” 张嫂最受不了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叹气摇头,扶着她的手,直往屋内走去。 客厅里,佣人沏了一壶武夷山大红袍,正有条不紊把茶具摆放在檀木茶台上。 梨皮泥做成的紫砂茶具,泥料细腻,不失光泽,边上还绘有几只花禽鸟兽,惟妙惟肖,古朴的文化气息盈盈而至,熟悉的记忆也随之泉涌。 顾南枝轻呼着茶汤上的热气,过了一会,才缓缓抿上一小口。 “人啊,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定数,记得小时候,老太太说破喉咙,都不见你瞧上一眼,现在倒好,竟学会自己品赏起来。” 她听后,愣住,低头看着杯里褐红清透的茶汤,露出一个苦涩般的微笑“人总是会变的。” 张嫂托着茶杯的手轻微一抖,刻意曲解她的意思“所以呢,你们俩个都变了吗?” 话音刚落地,她的心猛地揪住。 这里的“你们”无名无姓,可顾南枝心知肚明意指何人。 她却选择装傻,绕开话题,把一个纸袋放到张丽文手中,客气道“张嫂,这是……这是他的衣服,麻烦您帮我转交给他。” 张嫂神情晃了晃,没接,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她害怕这种审视般的目光,心虚撇过眸。 一时,客厅的气流趋于停歇的状态。 张嫂毫不避讳地继续问“南枝,你明知道他今晚会过来这边,为何不亲自给他。” 这句话把她问得一愣是一愣。 为何不亲自给他? 说句真心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明明那么想要见到他,眼下也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借口,临到门前,却又怵了。 是觉得不配吗? 不知过了多久,沉甸甸的脑门出现短促的晕眩,她突然就哭了“张嫂,对,对不起。” 那颗珍珠般大的泪液箔在她脸侧,张嫂整个人都慌了,赶紧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捧起她的脸,细细地,心疼地擦拭起来,谴责道“你这孩子,对不起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哭起来了,不给就不给,张嫂替你给,乖,别哭了,啊!” 那一刹,顾南枝也慌了。 她完全没预想到自己会哭这件事,待至反应过来,泪已汹涌而至,想要刻意收回之时,喉咙像被呛住,反而弄巧成拙,越哭越狼狈。 她不想哭的,因为她的哭泣,总会打扰到别人。 她害怕这种被嫌弃的感觉。 在普世价值观里,哭代表着懦弱,那是弱者的表现,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 但奇怪的是,在外人面前,那个伪装成无坚不摧的自己,在亲人这里,只是简单一句嘘寒问暖,便溃不成军,弃械投降。 为何呢? 也许,这就是情感寄托的意义吧。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所认同归属的避风港。 她颤着手,羞窘接过张嫂手里的纸巾,神态透着孩童般的稚嫩与笨拙,瞧得张嫂的心一颤是一颤地痛,顷刻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哄道“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 说着,还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勺,真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过了好一阵,她的心情平复了许多,脱离张嫂的怀抱,丢掉手中那张湿透的纸巾,尴尬地朝着张嫂笑了笑。 张嫂是个爽朗人,毫不客气嘲笑她“这会懂得臊啦?等下让老太太看到你这个花脸猫模样,她准要笑你是个爱哭包。” “张嫂,我不上去了,我怕会打扰到她休息。”顾南枝熟知老人的作息时间表,这个时段是杨萍萍的午休时间。 张嫂唤人过来收拾茶具,转身握住她的手“南枝,你是她手把手带大的,还不了解她?你不上去,她才睡不着呢,整天在我耳边唠叨她的孙子孙女,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都能倒背如流了。” 顾南枝像是被这句话感动到,诸多情感涌上心头,竖起一根手指头,好像要跟张嫂保证什么似的,讪讪说道“那我上去看一眼,就一眼。” 张嫂松开她的手,微笑着点头,说“我等下还要煮饭,就不陪你上去了,你自己小心点走路,抓紧扶梯手,别摔着。” 她蹩着脚走到楼梯间,回眸朝张嫂说了声好,又摆了摆手,示意让她放心,便一个人踏上了二楼。 每踏一步,记忆的潮水一浪接一浪扑来,心田间的那股暖流便更加浓烈些。 这栋宅邸是她成长的地方,即便闭阖着双眼,她也能熟稔在心,走至每一处犄角旮旯。 她轻手轻脚走上了二楼,在那扇雕有祥云纹理的桐木门前,收住了脚步。 以为老人已经眠下,没像往常那样先行敲门,而是直接拧开了门把锁。 谁知,杨奶奶竟还没睡! 一缕清风拂过,入眼就是一个偻着背,倚坐在靠窗沙发上的老年人。 老人年事已高,耄耋之年,满仓的白发,可眼睛透着亮光,精气神十足,手上摊着本泛旧琴谱,正精神矍铄地钻研起来。 顾南枝倚在门边,看得有些恍惚,正踌躇着脚步,不知该进,亦或者退。 老人在她推门的刹那已抬眸,推了推老花镜,举起一只皱纹密布,却没有任何老人斑的手,噘嘴不满道“怎么这么晚才来?快过来让奶奶瞧瞧,丫头好像又瘦了。” 顾南枝羞涩朝她笑,嘟嘴道“没瘦,还胖了!” 说完,也不急于过去,垂眸瞥了眼脚腕处的伤,又不好意思冲她笑了笑,才一瘸一拐走向她。 杨萍萍见状,压下老花眼镜,拧着眉问“脚是怎么了?” 那种溺爱,自心而外,快要溢出眼眶的担忧。 顾南枝故作轻松坐到她身旁,伸手就抱住她,吐出舌尖,俏皮道“没事,只是脚崴了,习惯就好。” 老人抚摸她圆溜溜的脑袋,训斥她“胡说!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看过医生没?” “嗯,看了。”她软软糯糯地回复着,侧腮靠在杨萍萍的肩膀上,眼眶逐渐通红,只觉得有股暖流正涌向她的四肢百骸。 这种被人捧在手掌心里疼爱的感觉真好啊! 挨在她身上,遵听她的教导,感受着她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只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想要永远承欢在她的膝下。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好想好想把自己的人间寿命,全部分给杨奶奶。 毫无保留,一滴不剩。 让她活到100岁,110岁,120岁,130岁…… 懵懵地,忽然就脱口而出,说“杨奶奶,盼盼希望你能活到两百岁!” 老人被她这番惊世骇俗之言给逗笑了,轻揉她的嫩脸,不肯答应“你这丫头,想让奶奶变成西游记里的老妖怪吗?奶奶只要活到你结婚生子就心满意足了。” 她怔住,瞳眸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沉下去,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