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才留意到老人膝上放着的那本旧琴谱,撅起小嘴,责备道“胡医生说过要好好休息的,你竟然偷偷在这里研究琴谱,我等下打电话向他告你的状。” 杨萍萍斜觑着她,努起嘴抱怨道“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而后,带着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慢腔细调,唉声叹气道“没你弹琴给我这副老骨头听,我睡不着。” 顾南枝以往每次来傅宅,一呆就是一整天,这段时间,杨萍萍早已习惯睡前听她弹琴这件事。 她忽然觉得很内疚,心像被什么揉过似的,不确定地问“家里不是请了琴师吗?” “她弹得没你好。” “你乱说。” 她呆了一呆,忽而噗呲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皎若星辰…… 就她这业余水平,怎能跟专业琴师相提并论? 虽然知道老人是在哄骗她,但顾南枝还是非常受用地抱住杨萍萍,心里暖烘烘的,像只乖顺的小猫咪,眨着双铜陵大眼睛,扑哧扑哧道“不如我现在给你弹一个。” 俩人说干就干,起身朝琴房的方向走去。 琴房设在杨萍萍的睡卧旁侧,相隔不远,不过几十步的路。 里面还是旧时模样,采用中式宫廷装修风格,房间适中,占地面积约五十多平方米,墙壁挂了几幅古代仕女簪花图,与山峦叠峰水墨画,颇有几分古韵,侧面反衬出房间主人不俗的品味。 琴伫在高台之上,下面设有一个金丝楠木茶台,侧端雕了只凤凰,台面做了个循环流水设计,清幽典雅,观赏性极高。 让人纷杂的心绪,骤然沉淀下来。 顾南枝抬脚走上琴台,整套动作优雅且轻盈,似乎这种步伐,这条路,她已重复走过无数遍,天然形成一种腿部记忆。 杨萍萍则坐在台阶之下的茶台处,正中央对着顾南枝,能很好地观赏到弹琴者的琴法,琴技,还有琴韵。 面前正摆放着一个敦煌古筝,檀木亮泽,古色古香,顾南枝视若珍宝地抚摸上去。 “新的?”她问。 “喜欢吗?”杨萍萍同问。 “嗯,好喜欢。” 她甜甜地笑了笑,坐下之后,熟练地套上琴甲,弯起五指,在古筝上认真拨弄起来,试了几个音,发现琴色稳定,音调悦耳,她羞赧地朝台下人莞尔道“我要开始咯。” 杨奶奶闻言,像往常一样,朝她拍起三个鼓掌。 这三掌,于她而言,是种莫大的鼓励。 她的心,仿佛一瞬间被花簇相拥围绕,丝丝感动滑过鼻尖。 她天资平平,是个笨拙的孩子,这学不会,那做不好。 小时候学琴,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学会,人也不开窍,甚至连老师都拐弯抹角说她蠢。 蠢就蠢,她也不甚在意,反正都习惯了。 妈妈说她蠢,舅舅说她蠢,舅妈说她蠢,表姐说她蠢,就连姥姥也同样会说她蠢……她早就习以为常。 可杨奶奶却说她定性好,慢工出细活,只要慢慢磨,总能打磨好。 她不信,杨奶奶却用实际行动鼓励她。 小时候,只要她拨动琴弦,杨奶奶总会坐在台下,静静给她三个鼓掌,这阵掌声无论是特意的,还是无意的,在往后无数段岁月里,已生根发芽扎在她心底,对她形成根深蒂固的影响。 每当学校组织参加辩论赛,或者作为校代表出席演讲主持,又或者上台朗诵诗词歌赋时,她总会回想起那三个掌声。 丝丝在耳,萦绕于心。 这种自信心不是与生俱来的,是慢慢累积,一点一点营造成今天的她。 其实,当时的她,并不是被鼓励到了。只是……只是不想让那个人失望,不想让对自己有所期待的人失望,她不想在她布满皱纹的瞳眸里,找到一点卓然升起,又快速泯灭掉的光圈,一点都不可以。 她稳了稳心神,掀起手,头稍低,悠然弹奏起一首《琵琶语》。 这是她新学会的,而第一个听琴者正是杨萍萍。 琴声婉转,旖旎有致,回味又悠远,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古人的闲情雅致。 观月、听雨、品茶、赏花,闲读书……就好像他们终其一生,劳碌奔波,拼命追寻的一切外物都是空的,唯有这些闲情雅事才是人生大事,正经事。 一曲毕,琴音停。 ‘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大约形容的就是这种意境吧。 “弹得真好。”老人抬腕,起身,轻鼓掌。 顾南枝亦含眸浅笑,同起身,朝她娇憨做了个辑礼“谬赞,谬赞,小女子不敢当也。” * 梦境断断续续,飘而又远去。 她忽然看到五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傅宅的朦胧幻影。 那时,舅舅因为赌博,一夜败坏全副身家,还倒欠银行几十个亿,姥姥当场气晕,同年二月撒手人寰,妈妈就把她接到了陆家。 陆家老太太非常讨厌她,嫌她身份卑微,长得又矮又胖,还不怎么机灵,总是明里暗里嘲讽她、挖苦她、刁难她。 她那时还小,性格敏感又内向,没有大人们正确的引导,不懂得这是被欺负了,还误以为自己表现不佳,是人们口中的‘坏孩子’,才惹得人人生厌。 不做便不会错,不说就不会坏。 小小的她越发地封闭自我,压抑自我,整天沉默寡言,与那时众星捧月,天生自带璀璨光芒的陆之柔,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 陆家鲜少会有人喜欢她,总觉得她怪怪的,又有点神经质,是个讨人厌的野孩子。 就连妈妈都嫌弃她。 说实话,在陆家的那半年里,她其实过得并不太好。 侥幸的是,杨奶奶怜悯她,与妈妈沟通后,便把她接到了傅宅。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既琛,傍晚时分,佣人摆满了一整桌美味佳肴,他恰好放学回家,穿着一身纯白球衣,手上揽着个篮球,正从别墅大门走了进来。 少年天生自带一股桀骜之气,不过十二岁年龄,却有种繁花看尽的厌足感,他瞥了眼站在杨奶奶身后的她,面容冷峻,眸光骤寒,好像生人勿近,又好像只针对她一个。 她隐隐觉得自己又被人嫌了,哆嗦着小小的身躯,怯生生唤他一声“哥哥好。” 他却眼高于顶,再也不看她,侧过眸,姿态傲慢地拂她而去。 霎时,她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心,颤颤巍巍就跳了起来,泪水一下子模糊她的两眼,可她却紧抿着下唇,倔强地把那浓稠的泪给忍了回去。 * “叩叩叩……”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阵阵叩敲声,正惊扰她那初见的梦。 当她的思绪仍游离于混沌不清的意识世界时,霍地一下,又重重跌回现实的梦幻泡影。 “进来。”她揉了揉眼睛。 “南枝小姐,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我以为您已经醒了,老太太正唤您下去吃饭。”佣人进来,啪一声,亮起睡卧顶端上空那盏水晶吊灯。 顾南枝听后,毫无醒意,仍处于呆懵状态,眯着双眼,眺眸凝视窗外的一弯明月。 外面,天黑如墨。 她霎时一惊,才间歇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睡过了头。 * 时序午后,琴音毕,她正想要离开,杨萍萍却顺口挽留了她,硬要她陪她睡,她执拗不过,心想,等老人入睡后,再行离去,竟没想到自己会这般昏庸,睡过了头! 是这段时间气血太虚的缘故吗? 懊恼一阵,翻身爬下了床,小心翼翼把小白鞋套进脚丫里,正绑着鞋带出神,心底里那股怅然若失又钻了出来,滋滋往全身冒,让她再次陷于心慌意乱之中。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来了。 怎么办?是要下去吗?还是直接离开?但这种行为真的很没礼貌,很欠缺教养…… 胡思乱想一通,绑好鞋带后,她仍呆呆静坐不动。 头脑里还在斟酌着离开的借口,余光皑皑,瞥到门槛处,发现佣人还在等着她。 她愣了瞬,顷刻回神,没敢怠慢,快速走到梳妆台,把凌乱的长发梳顺后,一步一数,跟随佣人走下了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