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站在人渐稀少的机场到达厅,直到全身发冷、牙齿打颤才恍过神来。 从小奶奶便教育我,凡事先静心。我把许绍的托运箱子拖到女厕所隔间里打开,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上,深深地呼吸。旁边隔间炸响一个屁,我才屏住气道,把意识重新放回面前唯一和许绍有关系的物件上来。 箱子大半都是空的。除了上面发的一个老年手机之外,只有几件叠的近乎于变态整齐,又用绑带捆得紧紧的衣服。 我把衣服一件件抖开,却怎么也叠不回原样。灰尘在狭小的隔间里按牛顿的意愿下落,时间被一会拉长一会压扁而毫无意义。 是的,没有了许绍,一切都只能停滞。他是我们两个中唯一能和上面代号“小丑”的人取得联系的。 接下来怎么办?三天后怎么办? 联系不上我们,“小丑”一定会启用备用方案。虽然我并不知道备用方案是什么。 正当思维片段们杂乱无章地攻击我的大脑,手上摸到一个明显不同于纺织品的硬物。掏出一看,是一张花花绿绿的名片。 “好再来农庄,y市沿湖路1082号。” 我又看了一眼名片背面,套印的图案没有一条线对得齐,打眼一看就像个粗制滥造的迷宫。 输入“好再来农庄,y市”,没有搜索结果。 再输入完整地址,我傻眼了。 天杀的许绍,要是能找到你祖坟在哪,我说啥也要给你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刨出来搅合成麻辣拌! 1082号旁边,赫然一个巨大的蓝色不规则圆圈。缩小再缩小,圆圈中间出现三个字。 抚仙湖。 孙子,敢情你是回家探亲去了? 那我算什么?好歹跟我说一声啊! 飞机上人模狗样地说什么低调,不能暴露身份。老子一路墨镜口罩不敢摘,憋得脑仁都快萎缩到和你一样的花生豆大小了。你倒好,一声不吭,直接回家吃妈妈做的饭? 去你大爷的! 我瞪着老年机,廉价的黑色塑料壳仿佛在讥笑我的无能。不能越过许绍联系“小丑”,倒并不是因为我多守规矩,而是我根本就没有这项权限——只有组长才能联系上面,我连联络软件的账号都无权申请。 两个月里,我和许绍从来不算是朋友。 他长相普通,业务能力却相当可以。飞行技术不如我,但也绝对扎实;格斗不错,我望尘莫及。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飞机上闲极无聊说起他的老家,其他私事我一无所知。 观察和揣摩别人是我的业余爱好。因为三脚踹不出许绍一个屁,他便成了我的主要消遣对象。 我猜他家境一般。难道,这小子急着回去给家里送钱? 半壁江山空荡荡的箱子无声地陈述一个事实:许绍从来没打算取走这件托运行李。 把许绍的备用手机揣进背包里,现在的我看起来只剩下唯一选择。 去抚仙湖,去1082号,把许绍从他家农家乐的被窝里揪出来。一顿臭骂之后让他老妈给我做一桌好吃的,一边吃一边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靠! 坐扶梯前往楼上出发大厅,低头俯视一楼越来越小的柜台和店铺,我的心里一片茫然。 一年多前我刚大学毕业。同一个扶梯,我捏着贴了q国签证的护照心生雀跃。 那时的我如何能想到,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会经历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扶梯交错之间,突然出现一张白净的脸。好看小哥穿着一身黑,空着手,冷脸立在下行的方向。 “哎!”我朝他招手,他的目光却触电般收回,立刻转过脸快步往下跑。 这是怎么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好看小哥跑到楼底,转进扶梯下的阴影,从风衣口袋掏出黑色塑料壳老年机,发了一条信息。 “她准备过去了。” 抵达已是午夜。眼看着手机地图上的两个圆点慢慢合二为一,我内心的粗口已经要喷涌而出。 我环视四周,刷新了好几次地图。是这里吗?周围只有一栋建筑,看起来并不像有“好再来”这样的名字。竹丛的疏影中,地灯恰到好处地散发出温柔的淡黄色光线。 我循光看去,明显精心铺设过的鹅卵石小径无言地指向大门的方向。沿着小径深入,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大门口。行李箱的滚轮在鹅卵石上咯噔咯噔,令人心烦的噪音好像要把安宁的小院撕开一张血盆大口。 院子里依旧悄无人声。错落的栅栏中间,一道低矮的木门漫不经心地掩着。门梁正上方挂着一方匾,躲在恰巧略微厚重的一簇竹叶之后,影影绰绰地不敢见人。 点亮手机电筒,两个字毫不意外跳脱出来。 琉璃。 天杀的许绍!我一把推开木门,耳朵里涌进恐怖电影桥段里鬼里鬼气的“吱呀”一声。转身掩好门,抬头望去,身后只有沙沙的风声和浓浓的黑暗。 进门便是平整的水泥路了。我三步并两步跨到屋子门前,一脚踹向大门。 好疼!幸亏老娘穿的cat鞋!这狗日的门居然是往外拉的! 我没好气地拽开大门,门框“砰”地撞在外墙。此时的我哪里顾得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前厅直眉愣眼地叫道:“许绍,你特么给老娘滚出来!” 没人回答。 我环顾四周,盘算他能躲在哪条地缝。大厅的装修是极简原木风,浅色地板,干花装饰,连空调出风口都用枯树杈做成的工艺挂饰精心遮掉了。这哪里是“好再来农庄”,分明是个专业设计和布置过的客栈。还是一晚上不少于三百块的那种! 明明是个树洞,硬装文艺范儿叫什么琉璃,整个大厅除了窗户,哪有一块能和玻璃茬子扯得上关系的东西? 我气不打一处来,放声大喊:“许绍!你龟儿子能在这躲一辈子吗?”就在这时,前台侧面的布帘一动,晃出一个人影。 定睛一看,来人是个老妇。身材干瘪,皮肤粗糙,粗眉毛,大红唇,在窗前湿漉漉的夜色里似笑非笑盯着我。 “阿姨,你倒是出个声啊,吓我一跳。” 老妇撇撇嘴。我心里一动,这神态为何如此熟悉。等不及细想,她施施然开口了:“我是这的老板,叫我刘姐就好。小妹是要住店吗?” 刚才我那么大声音叫了两嗓子,就是聋子也听见了。老登偏是不接茬,话里话外非让我交钱住店。她要是不认识许绍,我陈若离立刻直播倒立吃翔。 “刘婆婆,”我故意捏着嗓子阴阳怪气:“你家许绍藏哪里了呀?他欠我们赌场的钱,好大一笔呢。现在不把他交出来,明天我叫人来把你这里剁成柴火垛噢!” 老妇上下打量我,大红唇都气歪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前台另一侧是通往客栈二楼的楼梯。黑洞洞的,没有壁灯,不知道楼上有没有客人入住。 这间客栈,目测至少十几个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看店吗?我心里盘算着,夜深了,只要她死不承认,我在这里继续纠缠也没用。还不如先找个地方凑合一晚,明天再做打算。 “可能是我找错了,对不起啊刘姐姐。”我假笑着一边道歉一边转身。不论如何,先稳住她。 “陈小姐,你不住了吗?”见我要走,自称刘姐的老妇急忙追上来。还没近身,我心下一颤,双脚被她这句话死死钉在地上。 秃鹫啃食腐肉般的寂静。我扭过脸,还没来得及瞥到刘姐的表情,就看到布帘后又钻出一个人。 “做完邻座,要做邻居了。” 白净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阴谋诡计,米色冲锋衣懒散挂在肩膀上。真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除了几小时前在飞机上,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把浅色穿的这么好看。那颜色仿佛不是外物,而是从他身体里透出来的,活脱脱的相得益彰。 “是你?”我差点脱口而出“好看小哥”。现在尴尬倒是其次,是非曲直一时无法辨明。 我眯着眼研究他。他倒也不慌,坦然回望我,眼神清淡到透明。似一泓泉,无鱼无浮萍的泉,澄澈见底,甘甜清冽。 他开口了,像是看出我的急躁,声音恰到好处地抚慰我的满腹疑问。 “我叫远深,许先生说你今晚会过来。他让我告诉你,安心在这住几天,会见到他的。” 住几天?住几天呢?三天后任务就要开始了,许绍在搞什么! 我努力在好看小哥的脸上搜索撒谎的痕迹,可是他诚恳又单纯的表情好像偏偏与我作对。不行不行,这是美男计,我不能因为好看的脸就轻易跳进他的陷阱。 我狠掐大腿,自称远深的好看小哥递过来一张卡片。接过来,正是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好再来农庄”名片。 远深递上话:“许先生让我给你的。” 我没说话,使劲探寻他话里的蛛丝马迹。 他接着说:“一天,最多两天肯定能见到他,他会跟你解释。” 见我还在犹豫,远深的声音温柔而循循善诱:“这么晚了,现在出去,一个女孩子太不安全。总归要住客栈的,就算帮衬我,好吗?” 留下吧。我心里警铃大作,可远深询问的笑容却无限循环播放。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找了这么久许绍。太累了,我需要冷静,需要休息。我开始拼命给自己找借口。 再说他说的也没错,现在离开这里,我再去哪找许绍呢?从飞机上“偶然”相遇,到两张一模一样的名片。他一定认识许绍,一定是许绍让他来接应我的。 坐在大堂的茶台,我一边努力集中精神思考,一边接过刘姐递过来的茶碗。香气袅袅,普洱醇厚。我啜饮几口,干燥到麻木的喉咙一下子得救。 我一仰而尽,刘姐麻利续上茶。几杯下肚,远深已经帮我提着行李,进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客房。 他还未将大衣挂稳,我上下眼皮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 好累啊。 我用尽力气,最后看了一眼沙发上认真擦着什么的远深,一下子倒在床上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