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抱头痛哭,从屋里出去的时候,两人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随行的士兵忍不住偷睨几眼。 察觉到旁人的目光,父女俩默契地扬起脸庞,挺胸阔步,眉眼间威严冷淡的神情以及高位者云淡风轻的气势如出一辙。 像是大皇帝带着小皇帝出行,两人携手往前,姿态闲雅,仿佛方才屋里放声大哭的不是他们俩,而是另有其人。 上了龙辇,车厢厚厚的挡板隔住外面的声音,再无人窥见他们。 两人同时塌下肩,重重松口气。 令窈迫不及待问:“爹爹,我眼睛肿得很厉害吗?是不是很丑,你快给我镜子瞧瞧。” 皇帝凭印象在车厢内寻了面小镜出来,令窈往镜里一窥,当即皱眉:“这不是我,我哭完之后才没有这么丑。” 皇帝笑了笑,拿回镜子自己一瞧,眉头皱紧,盖住镜子:“定是这面镜子的原因。” 父女俩达成一致,抛开镜子,不再相看。 历经了惊心动魄的一场刺杀,春祭肯定是不能再进行的了。除埋伏在寺庙里的叛臣外,还有留在汴梁城内的叛臣同党,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彻底平息这场叛乱,凡是卷入其中的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个都不能漏下。 眼见御驾就要驶入汴梁城门,令窈忽地开口:“爹爹,太子哥哥那边,由我主理审判一事,可好?” 皇帝沉默半晌,应下:“好。” 东宫。 时已深夜,宫殿内外乱做一团。 自陛下在春祭途中遇刺的消息传开后,东宫人人自危。 参与此次谋逆的东宫官员皆是太子心腹,太后与宋氏一族的人已被关押起来,接下来就该轮到太子殿下了。 东宫上下慌乱不已,宫人偷哭,绝望笼罩宫殿。 外面闹腾腾,内殿却安静得很。 黑暗中,太子一人独坐,宽衣博带,未曾簪冠,乌丝落在肩旁。殿内响起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坐姿端正,一如既往的儒雅:“你想听的话,孤皆会说与你。只一点,孤有个不情之请,东宫的宫人都是无辜之辈,此次行刺一事,他们毫不知情,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少女的声音清亮落于寂静中:“太子哥哥,是我。” 太子愣了愣,回头一看,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是她。 他犹豫半刻,起身点燃烛火,火光照亮他下半张脸,惨白的肌肤与紧抿的薄唇,上半张脸沉在黑暗中,眼窝凹陷,目光绝望。 他难为情地问:“卿卿表妹,是父皇让你来捉拿我的吗?”不等少女回应,又道:“你放心,我会束手就擒,不会反抗。” 令窈出声:“太子哥哥,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捉你归案的。” 太子嘴唇扯出苦涩的笑:“那就太可惜了,比起做别人的阶下囚,我更想做你的阶下囚。” 令窈上前,太子往后退,犹如惊弓之鸟。 令窈摊开手,有些委屈:“太子哥哥,我手里没有藏刀,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太子道:“我知道,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不配与你亲近,你越是靠近我,我越是自愧。” 令窈愣在那,不再逼他,默默地往后退几步,“我不过去就是了。” 太子紧盯她,灼热的视线满是爱意,一颗心惴惴不安。怕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她,又怕他自己人模鬼样,她走近瞧仔细了更会厌恶他。 “卿卿表妹……”太子唤出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少女心酸的声音响起:“太子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太子哥哥,我们幼时的情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太子怔怔望着她,眼中不知不觉有了泪,泪珠打湿长睫,他应了声:“嗯。” 她还要再说:“其实……” 话未说完,太子打断她:“卿卿表妹,若是,若是……” 他忽地没了勇气。 后面的话,何必再说。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给她添麻烦罢了。 行刺的事已成事实,闵然是他的属下,效忠东宫,若是说此事与他无关,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荒唐。 不会有人信他的。别人对东宫唯恐不及,而她肯在这种时候来看他一眼,已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太子:“卿卿表妹,你快走吧。”若是被人瞧见她出现在东宫,定要大做文章。 她风头正盛,参政出征这两件女子不能碰的事,她皆干全了。东宫谋士们曾对她有所忌惮,那么其他党派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对她有所提防。凡是涉及权势,鲜少有人愿意拱手相让。 他拿了披风,“你若是信得过我,殿内有道暗门,可直通内宫门,你从那出去,不会有人瞧见你。” 少女伸出手,软着嗓音说:“那你牵我过去。” 太子所有犹豫,想了想,吹灭蜡烛,摸黑朝她走过去。 他牵了她的手,她却不肯往前走:“太子哥哥,我不走,我就要待在这。” 太子着急:“你待在这,会被我连累的。” 她牵紧他的手,她不走,也不许他走:“我不怕。” 太子急得不行,想要强硬带她离开,又舍不得粗鲁待她,情急之下,声调提高,说出一句:“我是此次谋逆的主谋,你怎能不怕!” 话刚出口,太子懊恼起来,她似乎被他吓到了。 少女呆呆望着他:“这次的事,真是太子哥哥的主意吗?” 太子眼中委屈,不敢看她,撇过脑袋,语气有些冲:“我若说不是,你肯信吗?” “我信。” 太子一惊,“你说什么?” “我相信太子哥哥绝不会做出这种弑君弑父的事。”她面上神情认真,紧紧凝视他:“太子哥哥,你没有做过,对不对?” 太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你相信我?” 她再次答复:“相信。” 太子搂住她,两行清泪簌簌落下。 她竟然肯信他。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的信任? 今日之所以会发生行刺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管教好下属的缘故,他无能窝囊,所以才镇不住手底的人。更是因为他这个储君不得圣心,闵然那群人才会为他的帝位费尽心思,甚至是谋朝篡位,大胆行刺。 都是他的错。 令窈被太子抱在怀中,他虽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知道,他定是在哭泣。 她听见他鼻子抽动的细碎声音,小声说:“太子哥哥,卿卿替你擤鼻子,不然鼻子堵着很难受。” 太子仍然没有说话,匆匆接过她的手帕,擤了擤鼻,继续沉默。 令窈轻柔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孩子般,只是嘴上没有说话。 他不想说话,她就安静地陪他。 今日来东宫,她就是想验证心中所想。 下午她查过,闵然数月未踏进东宫,闵然是东宫一派的重要官员,日日皆要入东宫与太子议论公务,除非两人大吵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太子暂时不想看见他,所以才会如此。 据那几个自首的叛逆所言,谋逆一事,太子毫不知情,数月前太子与闵然大吵,正是因为闵然向太子提议尽早打压她这个备受宠爱的宸阳公主。 加上之前闵然被太子疏离的事,可见太子是清白的。毕竟,不管太子有没有疏离闵然,行刺的事一旦事发,闵然身为太子心腹,太子根本洗不脱嫌疑,何必多此一举,提前数月疏离闵然做样子给外人看。 太子性情温厚,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太子孝顺至极,除了在娶亲一事上颇为倔强外,事事听从皇帝爹爹。说他是弑父弑君的主谋,她不会相信。 定是闵然那群人自作主张,联合老妖婆还有宋家的人擅自行动,犯下这滔天大罪。 “太子哥哥。”令窈踮起脚,用衣袖替太子拭去眼泪:“你放心,我会证明你的清白,绝不叫你含冤受屈。” 太子却丝毫不关心自己的清白,问:“从方才进殿起,你便一直唤我‘太子哥哥’,为何不像从前那般唤我‘表哥’?” 令窈迟疑,最终选择将她是皇帝亲女儿的事告诉他。 她挺喜欢太子的。 从前在郑府时,太子总给她写信。自她八岁起,他每年都给她写信寄礼物,那些信虽叨唠,她总说不想看,看得烦,但她收到信的时候,其实很高兴。有人记挂她,将她放心上,她哪能不高兴? 前世太子的信给了她几分宽慰,这世她回宫后,太子又对她关怀备至。她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即便想要娶她为妻,也没有逼迫过她。他只是默默争取,一遍遍地向皇帝爹爹求娶。 “所以你不能娶我。”令窈叹口气,“谁都可以做你的太子妃,唯有我不可以,因为我是你亲妹妹。” 太子脸上并未出现她想象中的神情,他虽惊讶,但并不惊恐,仿佛只是被突然出现的飞鸟吓了一吓,很快恢复平静。 令窈再次强调:“太子哥哥,你听到了吗?我是你亲妹妹。” “听到了。”太子语气温柔。 令窈不解,仔细观察太子面容,看来看去,看不出来什么。 反而是太子盯着她,忽然出声问:“卿卿,我问你一件事,你务必告诉我实话。” 令窈应下:“你问。” “你想做皇太女吗?” 令窈眉眼微敛,没有答话,但她眼底陡然冷肃的眸光足以说明一切。 半晌。 令窈天真美好的模样露出来:“太子哥哥,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太子态度坚决:“你告诉我,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令窈不说话。 闵然叫他提前对付她,是正确的。她已不是小女孩,她也有野心也有欲望,只是她一直未曾正视,没有将心底的那个声音当回事。可她自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攀住通往权力的那条铁链,这条铁链上不能有其他人,若是有,她会毫不犹豫杀之后快。 待她顺着铁链登上最高处的位子,高高在上之时,她会坐在高处,甩动手中的铁链,用这铁链,锁住所有人。唯有她是自由的。 但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她不该骗他,所以她选择诚实回答——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