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救他。 令窈脚下生风,一刻都不敢耽误,牵了马便往城外去。 若宋清影的话属实,宫里的士兵不能调遣,那就只能调宫外的人手。 她带来的一万精兵尚未遣散,仍在郊外扎营。除穆辰良与郑嘉和外,这一万精兵只会听从她的命令。有一万精兵在,谁都别想刺杀她的父亲。 白马寺,皇帝前往祭拜春神的途中,在寺里暂作歇息。 皇帝与住持话完佛理后,有些口渴,吩咐人上茶。 无人应答。 皇帝不悦,又唤一次:“来人,端茶。” 这次终于有人应下,却不是内侍尖细讨好的声音,而是沉厚的笑声:“陛下,微臣这就替您上茶。” 皇帝一看,屋内宫人早已消失不见,门边倒了几具尸体,是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近卫。前方几道身影迈过门槛,缓缓逼近。 这几人他皆认的,是宋氏一族的人和东宫一派的官吏。 皇帝呼吸一屏,瞬间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 弑君篡位。 他们要杀他。 “陛下,请喝茶。”闵然将一杯热茶递到皇帝跟前,茶里下了毒,他几乎是以逼迫的姿态“请”皇帝饮下此茶。 皇帝勃然大怒,推开递至唇边的茶水:“放肆!” 茶杯摔碎,闵然啧声:“陛下,您为何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喝它,您只会死得更痛苦。” 皇帝怒斥:“大胆!” 闵然声调陡然一高:“臣再大胆,也比不过陛下,竟然想为了一个私生女,抛弃正统大位的太子殿下!” 皇帝听见他说出令窈的身世,蓦地一愣:“你……” 闵然:“难道陛下没有动过立皇太女的心思吗!若是没有,又怎会让人在城中大肆宣扬公主的政绩与军功,又怎会阻拦太子殿下与百官一起迎接公主凯旋?” 皇帝冷冷扫过去,帝君的气势不怒自威,即便身处劣势,亦能生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是又如何。” 闵然见皇帝并未否认,笑意更浓,命人拿来一颗药丸:“陛下放心,待陛下走后,微臣会立马将公主送去给陛下陪葬,黄泉路上,父女两个作伴,也就不孤单了。” 皇帝眼神一乱:“你们若要朕的命,拿去便是,莫要伤害朕的卿卿!” 闵然命人将皇帝擒住:“吃下这颗药丸,陛下便会五脏六腑流血而亡,外表毫无伤痕,看上去就像是暴毙离世。来,陛下,乖乖张开嘴。” 皇帝被人死死禁锢,动弹不得,嘴被迫掰开,眼睁睁看着闵然拿着药丸贴近。 就在闵然将药丸放进他嘴里的瞬间,屋门被人踢开。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穿透闵然心口。 闵然瞪大眼,缓缓回过身。 持弓的少女英姿飒爽,立在门口,杀气腾腾:“大胆狂徒,速速放开我爹爹!” 第147章 药丸尚未入口, 皇帝嘴唇夹住它, 立刻吐出,朝门边看去:“卿卿!” 闵然倒在地上垂死挣扎, 他的两个手下不知所措,连忙将皇帝架起来, 以示威胁。 两人才刚一动作,空中又是两道连发的羽箭射过来, 分别射中两人的右手。 宋家的人见势不妙,上前就要从东宫的人手里抢夺皇帝, 大喊:“快,抓住皇帝!拿他做筹码!” 话音毕,风声簌簌, 几乎是瞬间,说话的人直接被羽箭射穿喉咙。 少女眼神狠戾:“谁若再敢轻举妄动,大可以试试看,是我的箭快,还是你们的腿脚快。” 屋内众人惊慌失措, 犹豫不决。 少女高声,一字一字清脆道:“降者赐全尸入葬, 家人不入罪,不降者,碎尸万段, 株连全族!” 屋内众人听到此话, 浑身一颤, 再也撑不下去。事已至此,他们计划失败犯下滔天大罪,死罪在所难免,与其连累家人,不如自己一人去死。 不一会,众人纷纷投降缴械,跪伏在地:“吾降也。” 少女摆摆手,西北精锐军鱼贯而入,将叛臣们押出去。 从踢开屋门到制服叛军,须臾间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眨眼间的功夫,一场叛乱就已平定。 皇帝向前走过去:“卿卿。” 少女出声:“别动!” 皇帝愣住。 少女吩咐满屋的士兵:“你们先出去罢。” 士兵一走,屋内就剩她与皇帝两人。皇帝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气氛忽地紧张起来,他以为令窈还没原谅他,所以不敢再张嘴唤她。 就在皇帝沮丧愧疚的时候,少女忽地向他奔去,面上神情严肃,同方才杀人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皇帝心头一梗,随即认命闭上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骗了她这么多年,她想杀他也是应该的。 死在卿卿手里,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待他死后,他拟的那道传位遗旨公布天下,她若是想要,也就能够顺理成章得到那个位子了。 皇帝想得正出神,少女已冲至他跟前。 她没有用刀,没有用箭,而是用怀抱勒住了他。 “你……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少女哭声哽咽,语气紧张。 皇帝一怔,睁开眼看,入目一双泪汪汪的水眸,哭得可怜巴巴,像是惊吓过度的小孩子,激动地抱着他。 “卿……卿卿?你不要杀朕吗?” 少女哇地一下放声大哭,手上的弓箭摔到地上:“我……我杀你作甚!我若要杀你,怎会来救你!” 皇帝羞愧难当:“朕以为你调开那些士兵,是想亲手了结朕。” 她张着一双泪眼,犹似麋鹿般天真可爱,鼻音浓厚,哭得软绵绵,小声解释:“方才我快憋不住眼泪了,不想让人瞧见曾经的广陵主将是个哭包,所以才调他们走的。” 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少女哭得更伤心,轻轻打他:“你怎能那般想我?竟以为我要杀你!狼心狗肺,你没良心!” 皇帝喟叹一声,抱她入怀:“朕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朕。” 她哼一声,用他的龙袍揩鼻涕眼泪:“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皇帝沉默不语,无声啜泣。 她被他抱在怀里,脑袋伏在他心口处,忽地感受到他双肩颤栗,以为他受了伤又或是中了毒,忙地抬起头查看:“你怎么了!” 结果看到身为九五之尊的男人一张脸满是眼泪,又哭又笑,狼狈至极。 她从未见过他哭成这样,就连上次同她说起杨阿琅时,也是隐忍着眼泪,没忍住才掉了几颗。像如今这般,仿佛稚童般不加掩饰地大哭,眼里是泪,唇边是笑,倒是头一回见。 令窈吓住,“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传太医。” 皇帝:“朕无事,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朕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令窈扬起脑袋:“你确实该高兴,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早没命了。” 皇帝摇摇头,“不是为这个。”他很早之前就活腻了。 阿姊死的那天,他也死了。一场刺杀而已,他早就习惯。 “不为这个为哪个?”令窈想,他可能真是吓傻了,捡回一条命都不值得高兴,还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皇帝欣慰地笑看她:“为你一声爹爹。” 令窈这才想到,刚才她一时情急,踢开门的时候无意识唤了一声爹爹。 她眼神闪躲,双手绞在一起,口是心非:“你听错了。” 皇帝知她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并不逼她,反而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是朕听错了。” 令窈鼻头又是一酸,两人皆不说话,父女俩眼泪汪汪,屋内只有啜泣声。 忽地令窈余光瞥见地上的红色药丸,正是她踢开屋门时,闵然给皇帝喂的那颗。 是专门拿来杀人的药丸。晚一步,她就见不到她的父亲了。 令窈走过去,抬靴狠狠将药丸碾碎。 药丸旁边就是血泊,是被她射中的那三人汩汩流出的血。若是刚才她射偏一点,死在她箭下的就是皇帝。 令窈心一揪,回过神后有些自责,抬眸问:“刚才我射箭的时候,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怕我射死你。” “卿卿的箭法,百发百中无虚弦,所以朕不怕。” 令窈眼睛更红,怔怔出神。 还有一个人也曾对她说过这话。那个人曾为了她的翡明总宴榜首之位,心甘情愿做她的靶子。 因着各自立场的不同,她和那个人不可能再把酒言欢。她已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不能再为一时之气,失去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令窈再也憋不住,哭喊出声:“爹爹。” 皇帝一僵,旋即落泪应声:“欸。” 令窈重新投入皇帝怀中,像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呼唤全都补上,不停地唤着“爹爹”。 一声声“爹爹”听在耳里,皇帝哭得像个泪人。 终于盼到了。 他的女儿,他最宝贵的明珠,终于肯承认他是她父亲了。 她肯认他,让他做什么都行,哪怕是让他现在去死,他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