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开始还一直在门外等候的云州知府沈焕就在云江月和方重一起掉入机关之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急忙推开了书房的门,他急忙毫不犹豫跑上前去,正在他想试着抓住师父的衣袖之时,却晚了一步,那机关洞口处的石板直接被牢牢封上了。 随着触发机关的座椅也跟着方重一起掉落到了深洞之中,即使他带着小厮在书房找了半天的机关,也依然是毫无所获。一开始,他正是因为看到了方重对自己的眼神暗示,他才放心退出去了。 一直以来,他作为方重的学生,自然熟知老师的这个有所建树的爱好。当年方重辞官归隐之时,之所以会选择远离繁华便利的云州城,恰恰也是看中了这块地势,后来他历经几年时间,才终于在这方山石之上建成了一处庭院,而这处隐藏在书房之下的狭长山洞,亦是此处庭院最为精巧的机关布局所在了。 当云江月随方重慢慢走向书房时,沈焕亦是有些担忧方重的。虽然云江月只是个来自江湖的年轻姑娘,但她可以一人在街上斩杀黑霜岭十五杰,就是这份胆气实力足以让谨慎老练的沈焕对她的身份来历颇为怀疑。 他虽然因为那封信,选择将她一路带至了老师在城外的隐秘居所,但他却始终没有完全信任过她。他后来见云江月迟迟没有从老师的书房出来,便直接确定了其中有诈。只是他没想到,方重如此精妙的机关布局竟也没能直接困杀云江月,反而将老师也直接带去了陷阱。 他在书房之中半天都寻不到开启机关的办法,又想到云江月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的样子,他实在担心老师即使摔下这山洞不死,怕也会死在她的手里。随即他直接取下了腰间那块可以调动云州府官兵的玄铁令牌,交到两名小厮的手里,让他们即刻出府,骑上快马一路去云州府搬救兵了,而他则继续守在书房之内,四处找寻可以再次开启山洞石板的方法。 书房之下,山洞之中。云江月看着方重慢慢坐了下来,她不屑一笑,继续说道。 “看来方大人,还是对我刚才讲的这个甚是无趣的故事有些感兴趣…其实当年他的嫂嫂之所以会突然连夜离开云州,正是因为她当时有了身孕,这位小叔一生极看重自己的前途名声,当时他考中功名之后,在这云州城里,就有一些人开始背后对他们有了议论,他很担心有朝一日这件事会成为他仕途中的污点,成为被别人拿控攻击的把柄,他才如此迫不及待的连夜将他的嫂嫂给送出了云州城…” 火光映照着方重那张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他只低着头,平静问道。 “若他真的如姑娘所言,极其看重自己的前途名声,为何他没有选择直接杀了他的嫂嫂,那岂不是一劳永逸?” “可偏偏他是个既要自己前途名声,又要女人孩子的人,何况他对自己的嫂嫂也确实早已情根深种,他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正是他的亲生骨肉…” “哈哈哈哈…” 听完云江月的回答,一直稳如泰山的方重看着眼前的火光,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一旁的云江月隐约感觉到,他这笑声之中,仿佛又藏着无尽的凄凉和痛苦。 “看来这驱使姑娘前来杀我的背后之人,怕是这些年没少为我的事费心思呢。你说的不错,这便是我当年的故事。” 云江月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她看着方重,极其愤恨的怒斥道。 “所以,你当年并不是因为嫉恨忠肃公而搁置扣留了他的奏疏,是因为你的儿子走私战马出境,在途经平月关时被叶家军抓获处以了斩刑,所以你一直痛恨叶家,是你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谋划了平月关叶家军的冤案!是你害死了叶家满门!” 方重听到云江月对自己的指控,只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云江月,说道。 “你只说对了一半。当年我的儿子是死在了叶家军手里,我是痛恨叶家,可我却从来都没有去谋划制造平月关叶家军的冤案,当年,我确实是看到了忠肃公林简的奏疏,得知他想向陛下申请暂缓平月关的处置,他想请求陛下许他离开京都赶赴平月关重查案情,确实是我因为当年我儿子的事情不想让他离京去救叶潇,因为我知道他一旦得了陛下许可离开京都便大概率会推翻旧案…后来,我便在处理奏疏之时,偷偷将他的那封奏疏塞到了寻常事务的一沓,也因此迟迟没有送到陛下手里,但关于当时平月关冤案之事,我并不知情。” “你胡说!你怎会不知情?人人都道你一生为官清正,却不承想竟也是这般宵小之徒…” “可是当年死在叶家军手里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啊!他的母亲是我这一生最喜欢的女人,我当年虽然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名前程不得已才把他们母子送去了长州,可我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抛弃他们,我给了他们母子足够多的银钱,我一直将他们托付给了我信任的人,好让他们母子在长州安稳生活。” 听到方重的这番话,云江月突然大笑起来,她看着方重,继续说道。 “哈哈…方大人,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儿子他为什么会去走私战马吗?为什么他会突然在平月关被叶家军围捕吗?难道这些年,你只认为他当初是被叶家军所杀,却从来都没有去认真查访过当年之事的真相吗?” 方重突然一脸疑问的看着云江月。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方大人,你一生为官谨慎小心,聪慧过人,难道竟如此信任那定安侯崔平吗?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吗?” “崔平?不可能…当年可是我救下了穷困潦倒的他,后来是我一路扶持他,才如此信任在长州将他们娘俩托付给了他…不可能…” “可他却从来都没有告诉你当年的真相!你的儿子之所以会去走私战马正是崔平的主使,是崔平作为长州刺史提前得知了平月关叶家军设伏想抓捕走私战马团伙的风声,便设计让你儿子去护送那批他以为只是用来普通交易的马匹…” 听到云江月的话,方重突然有些像是受了某种刺激,他突然瘫坐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云江月一眼,随后眼神惊慌躲闪,摇着头说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去害我的儿子?怎么可能?” “怪也只怪你儿子太思念你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了,你的阿嫂也是为了顾念你的地位名声,从来对你这个父亲闭口不言,而你的儿子也总以为是他不够有出息才得不到你的喜欢,才让你不愿意见他,后来他在崔平的一番游说之下,总想着做出点名堂,好让你这个父亲看到去接受他。他直到被斩首之时,都还在憧憬着可以有一天能见到他的亲生父亲。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那定安侯,便知此事真假了…” 方重听完了云江月的这番话,只瞬间伤心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一时老泪纵横,时隔那么多年,他才知当年自己儿子惨死的真相,随后他冲着前方的溪流,将那份隐藏在自己心中多年却始终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思念,瞬间如那开闸的水一般宣泄了出来,只听他大声哭喊着。 “念儿…我的儿呀…” 云江月自那日在离开九幽山庄之后,在来云州府的路上,她便用忘川令行使了主令的权利,发信给隐藏在长州的暗桩据点,让他们去长州府存放重案要案的暗阁之中试着去寻找下当年那起因走私战马被叶家军所杀的文案资料,顺便让他们也查了下定安侯这个人,以及去打探搜集了些市井之言,后来当她拿到长州发来的那些信息,便将当年之事进行了串联复原,才明白,原来几十年前方重之子的死都和定安侯崔平有关。 云江月看着满头白发的方重坐在火堆前悲痛欲绝掩面哭泣的情景,这一刻,仿佛他不再是那个让她一直感到憎恨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归隐多年曾经位高权重的中书令大人,他更像是一个在这人世间随风飘零默默思念自己儿子的可怜父亲罢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重才慢慢从刚才的悲伤之中缓过神来,他用那片被火烤干后又被眼泪打湿的素布衣袖轻轻擦了擦眼中的泪。他看着云江月,说道。 “此事细节日后我必定会再去核查,也多谢姑娘如实相告,老夫不胜感激。但当年平月关叶家军的冤案却非我所谋划,其中细节我确实并不知情,只是当时任长州刺史的崔平在平月关事发之前,曾与我来信,他只在信中提到,说已查出平月关守将叶潇有谋逆之心,他请求我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趁陛下去北山围猎我留守京都主持事务之时,希望从我手中可以拦下所有关于为平月关求情的奏疏,因我也是想为子报仇心切,又顾念他崔平多年照顾他们母子的恩情,竟最后一时鬼迷心窍应下了他的这个请求…后来平月关的叶潇因通敌叛国之罪被捕入狱,很快便和他当时还有身孕的夫人一起被处斩了,当时一些驻守的叶家军在同西越军对峙的时候也死伤惨重,后来还有一部分将士被统一定了谋逆之罪被斩杀,传闻当时平月关事发之后,那平月关将士被处斩之地的路面都是红色的,后来有人洗刷那附近的地板,据说洗了十天都没有洗干净那些血迹…” 这几年,虽然云江月通过四处查访,她对当年平月关冤案的惨状早已在心中有了预期,只是每当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当年之事,她总觉得像是又在自己心头剜了一刀。 “后来我查到,当年此案之所以会被处理的如此之快,正是因为宫中一个人的推波助澜。” 云江月突然抬头看着方重,急忙问道。 “是谁?” “他就是内侍官首领丁尧。” “丁尧?” “不错。当时平月关叶潇通敌叛国意图谋逆造反的案卷连夜被传到了京都,陛下当时身体已不似年轻时那般身强体健,他因为这边关突然而来的巨大动荡直接吐血陷入了昏迷,而那几天一直是内侍官丁尧近身伺候。后来我曾私下打探了下,在陛下昏迷不醒之际,竟从北山皇家猎场之中秘密发出了一份关于平月关谋逆之人就地斩杀的诏令,上面盖着陛下的玉玺,也正是这份诏令,才成了当时叶家军的催命符…当陛下醒来之时,他也记不清这封诏令是不是自己亲口所发了。我跟随在陛下身边多年,深知陛下的仁德理智,纵然是将士谋反,他也不会如此这般迫不及待的就地斩杀逆党…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怀疑,是丁尧趁陛下昏迷之际,自己伪造的这封诏令…” 云江月没有说话,只在一旁轻轻握紧了自己的短刀,此刻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恨意。方重没有觉察到云江月这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只继续说道。 “丁尧这个人也算是个人物了。他二十年前也不过是个刚入宫的年轻人,当时先帝驾崩后,他正是靠着这份和滕大将军一起护送陛下回到京都的功劳,短短几年,竟一跃成了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年,我听说他向来与滕昊还有和祁昌关系亲近,那护卫京都皇城安全的南铮卫中还有不少他的义子,京都不少高门世家也多想攀附他,进而想在陛下面前多博点盛宠,如今的南周庙堂早已乌烟瘴气,新帝昏庸无能,又任由这丁尧滕昊把持着朝堂,真怕不久的将来,这南周国真的要风雨飘摇了…” 云江月也听说过丁尧这个人,一个自幼因家境凄苦没有活路便主动净身进宫的内侍官,后来站对了新帝一党,便扶摇直上,成为南周宫廷中陛下身边最有权势的奴才,他的奋斗之路在寻常人看来,也算是很有运气也很励志了。 云江月继续一脸平静掩饰着内心的波澜涌动,她轻声问道。 “我想,恐怕那丁尧和那位当时任长州刺史的定安侯崔侯爷是一伙的,否则那崔平也不会如此之快的将叶家军送上了黄泉…更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接任了之前叶潇手中的平月关边防事务…” “姑娘说的不错。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所以我一直在猜测是崔平联合丁尧一起策划了这平月关之事。当时平月关之事了结后的一段时间,朝堂上虽然充斥着一些质疑之声,但即使陛下他对那封诏令之事曾有所怀疑,他最终也实在拿不出证明不是自己发布的证据,何况天子之言岂能儿戏,他便认下了是自己发布的那封诏令,又因为当时长州刺史崔平呈递给陛下的案卷口供皆是证据凿凿,更何况叶家军已被斩杀,早已死无对证,忠臣也怕惹天子之怒,渐渐朝堂之上便没有人再去提及这件事了,可我却知道忠肃公林简一直没有放下此事,后来他也曾秘密调阅案卷,查过当年平月关之事的细节,但就是这封崔平呈递的案卷之中,却当真很是严密,后来这林公爷在第二年竟意外坠崖身亡了…我曾从事刑狱勘察,我也见过那份书案陈词,总觉得一切就仿佛像是早就设计好了一样,从口供笔录到证人证词证物,皆是面面俱到,内容详实,丝毫找不到破绽之处…” “一个阴谋的产生必然会有动机,若真是因为个人仇怨,这丁尧和崔平才合谋策划了平月关的惨案,可又能是什么仇怨呢?要设计如此坑杀众多叶家军,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 突然方重大笑了起来,继而说道。 “个人仇怨?哈哈…姑娘,也恐怕只有我对待叶家军是个人恩怨了,他们却未必是。难道这世间一切杀戮都是因为个人恩怨才会导致吗?反而因个人恩怨去选择报复才是最低级最不值得的…” 云江月抬头看了看他这副似乎早已看透人间冷暖的神情,轻声猜测说道。 “若不是个人仇怨,那便是为了某种权势或者利益…难道是为了…” 方重突然严肃认真的看向云江月,他缓缓道出了那个他早已在心中猜测多年的东西,缓缓说道。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叶家军的兵权…” “兵权?不,不太可能,他们要这平月关的兵权做什么?” “我这些年也曾多次对此事进行猜测,我想或许在先帝驾崩之前,他们早就在布局筹谋一场大戏了…平月关是西越国和南周国接壤的一处城池,这个位置虽然不起眼,却很重要,我虽不懂兵法,但当年平月关城门附近地势极是易守难攻,西越军断然不会如此迅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埋伏进城,而不被驻守的叶家军发现,所以我一直心中有个疑问,我觉得要么是当时叶家军中出现了奸细,早就做好了准备私放西越军屠杀百姓引起战火,要么…” “要么就是…那在城中杀人放火西越军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西越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