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渺渺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慕天光紧紧握了会儿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松开,千言万语涌到心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方道:“保重,勿念。” 她别过脸去,好一会儿,私下传音给他:“以前我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比你对我,但是现在……你知道已经不是这样了,对吗?” 他说不出话来,轻轻点了下头。 “那你也多保重。”她勉强笑了笑,转身走到了门口,半张脸笼在阳光里,漠漠的看不清神情,只是颊边有一点特别的光晕。 又站了会儿,她终于走出了屋子。 吱呀,觉醒大师伸手推着门扉,要将它掩住。 殷渺渺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想看他最后一眼——渐渐合拢的空隙里,他端坐着,如泥塑一动不动,烟灰色的眼瞳注视着她,一滴晶莹透明的泪缓缓流下。 这是慕天光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木门关上了,隔绝了有情人的对视。 殷渺渺鼻酸眼胀,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动身走下山去。 一步又一步。慢慢就走远了。 室内,觉醒大师问:“你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剑在僧人的手中凝聚,然后朝他轻轻挥了下去,过程很快,就好比是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容易到不可思议。 弹指间,慧剑斩中了他。 胸膛内涌起无数情感,有在秘境里身不由己追随她的怦然心动,有与她分离的日夜里,辗转反侧的相思入骨,有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欢愉甜蜜,也有得知情深缘浅,终须离别的痛楚悲恸……它们在短短半息的时间内全部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然后,变故发生了。 情尘为岳,便是山峦在地动中四分五裂。 爱流成海,便是江河的源头被一剑截流。 慕天光的眼睫不停地颤动,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心有不甘,想要挽留逝去的东西。 他贪恋她的笑颜,认为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刻,奈何如西边的彩云,倏忽流散;他眷恋她的温度,只道情坚如金,谁知剑下便成晶莹的琉璃,一触即碎。他无谓的挣扎着,可是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欢欣的、悲痛的,都随着落潮时分的海水,悄然退去了。 “渺渺。”他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深情已似东逝水,一去不回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溢出唇角,他的身体轻轻一晃,倒在了软枕上。 觉醒大师捻着佛珠,低低诵了声佛号。 * 殷渺渺走在下山的路上。 伽蓝寺的山路有三千三百三十三阶,凡人们从山脚开始,三步一叩首,直至山顶为止,以此显其诚心。她本可以御器飞行而下,但神思恍惚,竟然忘了自己是个修士,只靠着双腿徒步下山。 石阶不高,但她走得那么艰难,双腿发软,几乎随时都要踉跄倒地。路人纷纷致以奇怪的眼神,她却恍然不觉,只是想着,他既然不想我看见,那我便走得远一点,这是他最后的要求,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她茫然地走了很久——其实不过是百余阶——不由想到,觉醒大师说,慧剑不过是眨眼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他是不是已经断了情缘了?如果是,那可太好笑了,她连山门都没有走到呢。 三步之外,一个虔诚的信徒体力不支,摇晃了下,一头栽倒在地,顿时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慌乱。她心不在焉,但轻巧地避过了骚乱的人群,雪白的衣袂翩跹而过。 思绪纷至沓来,这会儿想的是,他以后真的绝缘情爱了吗?虽然说修道再无不舍既能得的好事儿,云潋为了修《坐忘诀》,不是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吗?谁人不是如此? 但她珍爱他,不忍他受一点点的苦楚,只要想到他会受到伤害,便心如刀绞,讲不通道理,失了分寸。 他说她迷障了,一点儿也没错。可那又如何?换做谁也是不舍得的。早知道会叫他受这样的苦,那还不如当年在秘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得好! 是呵,若是那个时候,不曾为他美色所惑就好了。 那一夜,她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回应,是不是药效过去也就过去了,离开以后一别多年,以他的心性,忍过爱欲不费吹灰之力。又或者那年拜访归元门,他问她意下如何,她要是婉拒了,约莫他那时就能轻松地斩断情丝,一心向道,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为什么真心换真心,偏偏是这样的结果?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再想一想,出发时成双成对,而今回去,却已是形单影只,更是幽恨顿生。 强烈的情绪交织在胸膛里,心脏不断膨胀,像是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排挤着其他的脏腑。于是,肺部供不上氧气,每次呼吸都带来剧痛,胃里翻涌,泛起一阵阵恶心,肝脏疼得催人命,恨不得剖开来割掉算了。 腹腔里,愁肠绕成一个个死结,无一处不折磨人。她必须发挥惊人的意志力,才不至于当场崩溃,可是眼泪是止不住的。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莫名又觉得好笑起来,扪心自问: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也不是没有对男人动过心,即便前世的随着死亡消散,今生的卓煜和莲生,亦是情深意重,怎么偏生就为了慕天光难受到无以复加?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知晓缘由。 和卓煜在一起时,很清楚地知道仙凡有别,终会分离,故而只是享受那段不掺杂任何现实因素的时光,好梦醒后,遗憾难免,却无彷徨。而莲生……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同路中人,原道是想相伴百年,送他离开,也算是善始善终,最后他的死去虽然突兀,却并不算难以接受。 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们渡过了艰难的磨合期,走过了因为美色和爱欲的吸引,开始了解彼此,接纳真正的对方,彻底敞开了心扉,变成了一对真正的爱侣。她甚至在考虑了许多现实的因素后,还是愿意同他结缘,共觅仙缘。 又或许,数百年后,这段感情其实也会消磨殆尽,归于平淡。可是命运没有给他们机会,等不及岁月消磨,情意转薄,偏偏就要在最爱最珍视的时候,夺走心头之爱。 情在最浓处,被迫中断,自然格外难以释怀。 走下最后的石阶,殷渺渺停下了脚步,举目四顾,周遭香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人间烟火。 而她呢,鸳盟已散,孤雁成单,此后千山暮雪,又该何去何从? 山脚下,有善心人命挑夫担了水来,无偿发放给千里迢迢过来的信众。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捧了个竹碗,在母亲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殷渺渺过了很久才聚焦起视线,蹙眉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幼童。 他鼓足勇气,高高地举起了碗中的水,奶声奶气地说:“婆婆,喝水。” 水?不,婆婆?她诧异地想,他在说什么?正要发问,肩上的一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映入了眼帘。她怔怔地捞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还道是中了幻术。然而,镜心照鉴之下,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纯白如雪。 原来,短短三千多阶路,她就白了头发。 第347章 归元门。 飞英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大步走到院子里,盛夏炽烈的阳光洒遍全身,背后一下子冒出腾腾热意来。 但他恍然不觉,张开手臂,仰天大叫:“终于结丹了!!” 闭关三年,他终于跨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丹真人,真是太太太让人高兴了。 飞英神清气爽,决定先去找他师父汇报一下。 承宫依旧没有出关——结婴的大关闭上七八十年都是常事——飞英没多打搅,只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回禀了一下自己结丹的好消息。 里头的回应也很简洁:“知道了。” 下一个去找大师伯。 他话就很多了,念叨了半天“以后就是大人了”“等你师父出关了就让他给你授道号”“还是要多多稳固修为,不可冒进”。 飞英托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熬完了训导,精神又瞬间好起来:“我都已经结丹,可以自己到处去历练了吧?” 赵远山顿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但又道:“不许去太危险的地方,可以去中洲看看。” “可是小师叔在柳洲啊。”飞英纠结上了。 赵远山的面上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被压制住,含糊地说:“他去镜洲了,你不是还在仁心书院待过么,于情于理也该去那里。” “镜洲?他们去那里干什么?”飞英嘀咕了句,倒没有太怀疑,想想中洲也不错,遂愉快地同意了。 离开时,在半道上碰见了莫瑶。 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容貌艳丽,不少路过的男修都在看她,可是,修为依旧是筑基圆满,迟迟没有迈过结丹的关卡。 两人狭路相逢,莫瑶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修为,惊叫道:“你结丹了?” “是啊。”飞英草草点头,“我来看看大师伯,先走了。” 他一向厚道,虽结怨已久,仍不曾嘲讽她的修为,只想着快点离开。可是此情此景落到莫瑶眼里,却是十足十的趾高气扬了。 她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幻莫测。 飞英眼见不妙,撒腿就溜。 莫瑶呆呆站了片刻,心想现在去找师父,多半要面对他失望的神色,一时怯了,掉头就去了九一城。 繁华的仙城有的是醉生梦死的地方。 她是乾门赵远山的小弟子,走到哪儿都缺不了人奉承,路上遇见两个低阶的女修,一顿奉承后便力邀她去吃新出的灵酒。 莫瑶神思恍惚,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几杯酒下肚,更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给说了。 不久,人便沉沉地醉去。 其中一个女修勾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她的长相,半晌,妩媚一笑:“挺好,是个小美人,我喜欢。” “怎么,小公主的身体已经厌了?”另一个女修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她的脸说,“那不如给我,她可是纯阴之体,吃了大补呢。” “想得美,楚蝉的资质难得,有的是大用处。”那个女修,或者说顶着楚蝉身体的魅姬,红唇勾起,“这个小姑娘么,好就好在身份不低,可以在乾门畅行无阻。” 另一个女修,也就是水姬道:“我不明白,你要我帮你找这么个人干什么?” 魅姬漫不经心地说:“某人传话过来,说那个姓殷的女修查到的事越来越多,必须想办法除掉她。” “你想嫁祸给她?”水姬是妖修,思路较为直接,将信将疑道,“不过一个筑基女修,没人会信吧。” 魅姬眼波流转,将楚蝉的美艳发挥到十二分:“错,我的目标,是长阳道君的宝贝孙女,萧丽华。” 水姬潜伏在九一城多年,对旧事一清二楚:“原来如此,此计甚妙,这两人可是旧怨不小呢。” “不止如此,若是利用得当,归元门和冲霄宗可就结下大仇了。”魅姬托着腮,笑盈盈地说,“凌西海在万水阁经营多年,成果不小,要是能成功,三大宗门狗咬狗,岂不快哉?” 水姬意味不明地说:“你们人修就是心眼子多。” 然而,她看不惯人修的心眼诡计,魅姬又何尝看得惯妖修的鄙薄,冷笑道:“我们才几个人,不用点你们看不起的阴谋诡计,怎么成事?” 这是实情,水姬自知理亏,不再同她争辩:“行了,你说还有件事要我去做,是什么?” 提起正事,魅姬不好再发作,沉吟少时,说道:“这事要从头说起,五城事发后,尸魔有事离开,我只能独自一人带着楚蝉去找了凌西海,他遇到了点麻烦——吞无在凶牙山行动时,被妖修的藏龙镜困住了,离开不得,我去帮他,谁知差点被发现,不得已也只好躲了下去。” “亏得你被困在了那种鬼地方。”水姬插嘴笑了声,“那些年,慕天光在中洲到处找你呢。” 魅姬扬了扬眉,似乎对他兴趣不减,但按捺住了,继续说正事:“前段时间,有两个道修不知怎么的下来了,一个是归元门的女修,另一个是小公主的情郎。那个女修不知道对藏龙镜做了什么,它开了界门,我们虽然因此得以脱身,但暴露了吞无的存在。那个男人也罢了,被我埋在了地下,女修却给逃了,我这次来除了萧丽华,亦是要找到她。” 水姬拢起眉头:“说来,我劫杀仙椿山庄的人也失手了,近些年来,我们的行动愈发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