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是谁?”殷渺渺睇着他,似笑非笑,“我以为师哥很清楚。” 云潋轻柔地抚摸她的鬓发,声音清淡:“嗯,我知道。” 她扬起眉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太寂寞了。”云潋平静地说,“门派安稳,师妹困在白露峰上,总要些事情打发时间。” 殷渺渺无法否认这一点。冲霄宗远离俗世,一日日太过相似,云潋、任无为一直闭关,莲生长眠不醒,凤霖爱她,称心懂她,却无法填满她内心的虚无。 因为寂寞,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凤霖,他给她的生命带来些许色彩,连烦恼也是好的。可此非长久之计,她不能因此便误了凤霖。 他太傻太真,容易深陷情障。 “唉,这真有些难办。”她喃喃道,目露不忍。 云潋知道她想做必然做得好,慕天光都放手了,何况一个凤霖。但他说:“师妹可以对自己更好一点。” 殷渺渺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收下凤霖也无碍,他天真好骗,只要她愿意,糊弄起来轻而易举,她可以把他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一直带在身边。甚至以她现在的地位,享受齐人之福也未尝不可,门派绝不会多置喙,或许还乐见其成。 然而,她道:“我不能这么做。情意难得,问心无愧才好。” 人有富贵贫贱,修为有高强弱小,乃至身躯皮囊也有美有丑,上天对人类唯一一视同仁的,大概只有死亡和情感。爱情无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弥足珍贵,且独一无二的。 她自诩不是良善之辈,却想要慎重以待。 “我明白了。”云潋道,“这是师妹的‘道’。” 第421章 夜深人静,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涛如浪。 云潋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殷渺渺没寻到舒适的地方,占了他的床榻休息。被褥和玉枕散发着清凉的气味,一点温度也无,她平昔不爱宿在这冷冰冰的地方,但今时有他在身边,心中安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觉睡醒,不过半个时辰。她不欲起身,任由思绪飞转。 云潋说她对感情的态度近乎于道,或许是,但绝对不完全是。照理说,结婴的前提便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她的修为日渐圆满,但对于己身的道,却依旧没什么头绪。 《风月录》修的是“情”,可她的“情”落在哪里呢。 记忆的最初,她喜欢过卓煜。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时,她流落到陌生的世界,失去了记忆,找不到身份,活着,但等同于死了。因为人的存在和价值,和与生俱来的身份、社会关系密不可分。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和她建立了第一份情感的联系,后来,还给了她一个身份——大周的皇后,卓煜的妻子。 诚然,这对修士来说并无用处,甚至尘缘本是负累。但无法否认,她因此定位了自我,获得了力量,时至今日,他仍然影响着她。 接下来是向天涯。 毫无疑问,她喜欢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是天生的浪子,束缚他的脚步等同于谋杀,故而只能相爱,不能相守。或许常人难以理解忍受,但她却觉得很好,在放弃束缚的同时,他们也不再需要对彼此负责。 感情关系是情感契约,要求忠诚;婚姻是社会契约,有经济、法律上的关联。而爱是纯粹的情,涌动在心,不受身份、地位、外貌、种族、性别的约束,且为单向的,私人的,与道德无关的——在社会秩序和道德产生之前,它就已经存在。 可是,世人大多将此混淆。 瑶桃的悲剧,在于她将婚姻关系等同于感情关系,可是二者不同,婚姻制度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情感的契约却存于人心,亘古不变;向天涯的作风为人诟病,却是因为有很多人认为相爱就已经结成了情感契约,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爱一个女人,却明白情无定性,或不长久,也行下一刻就会变心,故而拒绝接受情感契约,更不要说婚姻了。 殷渺渺始终觉得向天涯是个聪明人,他摒弃了世俗和契约的枷锁,遵从自我的意愿,追逐的是“本心”。而当她和他舍去了外界对情的种种条件,反而寻觅到了男女间最本质的吸引和欢愉,永远轻松。 再后来,是莲生。 殷渺渺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抚向丹田。他在那里沉睡着。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的感情,她喜爱他,媚骨天成,玲珑心窍,谁能不爱? 但他对她倾尽所有,她却不然。莲生一直都知道,她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但仍然这么做了,无怨无悔。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她确实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产生了牢不可破的联系,修道在己身,再亲密的恋人,也无法死生相随,但他会陪她同生共死。 也许,这正是他所求的,一种极其亲密的,无法割舍的关联。 慕天光……不,在天光之前,还有另一个无法逃避的人。从来不说,但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们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无法确定何时算越界。他纵容着她的试探,也不在意发生一些暧昧,他无所谓哪个身份,因为世俗的标签与他无干。她对他束手无策,最终被他说服。 他们维持着凌驾于诸多世俗情感之上的亲密联系,难以归类,无法定义。 但这个答案十分重要,理清之后,她才开始和慕天光相爱。 常有人说“天作之合”,大概就是这样了。他们相爱,他们成为了恋人,原本没有意外,他们会结缘,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感情,完美重叠了爱、情感关系和社会关系。 如此难得!如果她和慕天光不曾分离,也许她这一生已然圆满。 然而……情深不寿,奈何缘浅。 虽然如今,她已经释怀了和慕天光的分手,但内心深处,有些东西不见了。 凤霖很可爱,称心处处体贴,甚至叶舟的懵懂也十分惹人怜爱。她现今是凌虚阁的首席,名声、地位、威望都有了,身边并不缺少爱慕的男人,可她对他们的回应,都只是浅浅的涟漪。 她的“情”消失了。 她该找回来吗?还是应该任由它去? 殷渺渺思索着,心中忽然摸到了一处无形的屏障。它拦在了她的面前,阻挡了她的脚步。 这是……瓶颈。 阻隔在金丹和元婴之间的,心境的壁垒。 * 殷渺渺回到白露峰的书房时,称心正在整理书籍。他穿了件蓝色的长袍,袖子挽起,露出胳膊消瘦如柴。她暗自心惊,他竟然形销骨立至此。 “主人。”称心看到投到书柜上的影子,连忙转过身来,面上含着温和的笑意,“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殷渺渺沉默了下,说道:“不必如此,你……可以做点别的。” “我没有别的事做。”称心抱起玉简,分门别类,“我去看过绾绾了,她在凡间过得很好,慈善堂的事也安排好了,我认识的那些人……命都不如我好,如今都死了。” 殷渺渺听着他平淡的叙述,微微恻然。 称心泰然自若:“主人不必为我难过,寿终正寝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很高兴。” 好一会儿,殷渺渺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称心想了想:“我陪主人下盘棋吧。” 她自无不应,问他:“你擅长下棋吗?” “略懂一二,想来是不及主人。”称心摆好棋盘,在一侧落座。 殷渺渺莞尔:“错,我不太懂下棋,你要让我。” 称心错愕,少顷,失笑道:“不成,我要赢。” “小气。”她伸手去拿黑子。称心不同意,摁住她的手:“莫要耍赖,须先猜子。”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覆在她的手背上像一片带着体温的鸟羽。殷渺渺不忍用力拂开,笑说:“偏不猜,让我先落子。” 称心的眼睫微微颤动,日光映照进眼瞳,暖得化开人心。他缓缓松开,手指宛如一滴泪水划过肌肤,声音柔似飞絮:“好。” 他们开始下棋。 不出一刻钟,称心就笑了,半分惊奇,半分无奈:“我还道是主人谦虚,原来……” “原来我真的不会下棋。”她顺着说出下半句。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局很快就结束了。称心拈起棋子,一颗颗握于掌心:“主人昨天是回了翠石峰,探望云真人吧。” 他话一出口,殷渺渺便感到了异样。她知道称心很了解她,但他素有分寸,从未主动提及过她的私事。 “是。”她说。 称心松开手,玉石棋子落入棋罐中,叮咚悦耳:“主人若为凤霖的事心烦,我愿意替您解决。” “没有凤霖,还有旁人。”她支颐望着窗外缤纷的桃花,突发奇想,“也许当年就不该听无策峰的卦,种那么多桃花。” 称心失笑,附和道:“主人这话倒也在理,没有凤君,还有叶真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殷渺渺没说话。 称心的嗓音如若溪涧的流水,不疾不徐,干净明透:“但这些人对主人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您愿意,无论是得到他们,还是抹去他们,都轻而易举。恕称心愚钝,看不懂您的行事。”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昨天,师哥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我说,情意难得,应该更慎重一点对待。”说着,想起件有趣的事,调侃道,“哦,对了,很多人说女修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俗人的俗见罢了。”称心思索少顷,认真道,“我更愿意认为是‘敬畏’。” 这是个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敬畏?” “是的,主人对感情有敬畏之心。”称心将整理好的棋罐推过去,“主人先行。” 殷渺渺随手拈起一颗棋子,胡乱下了个位置。 称心拢着袖口,贴着落子,口中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我不是修士,兴许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我老觉得,大多修士无甚敬畏,所以越走到后面,越容易迷失。” “有意思。”她饶有兴趣地说,“继续说。” “上天赋予了人生老病死,修士修炼,为的却是忤逆这等自然规律。”称心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态度随意又轻巧,仿佛只是闲谈,“凡人畏惧君王,畏惧仙人,低等的修士畏惧强大的修士,心存惧意,便会反省自身,唯恐行差踏错。但实力强悍的修士,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最终全身而退,久而久之,许会为战无不胜的假象蒙蔽。” 殷渺渺的心底升起了奇异的情愫,似惋惜,似悲叹,但她掩饰住了:“不错。” 称心抬起头来,笑意盈眉:“我年少时也曾轻狂,自以为在客人心目中的分量与众不同,哪知不过一厢情愿,狠狠跌了个跟头。当然,妓子贱流,不能与修士相比,我不过随意说说,主人勿怪。” “你该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些生气,你我都是人,人性如此,道理自然相通。”殷渺渺凝视着他,“你继续说,我听着。” 称心颔首,又道:“主人和他们不同。以您如今的地位和实力,拥有二三知心人实属常事,想来元婴真君们也不会因此怪罪,但您对凤霖,对叶真人,都十分慎重,不肯轻易敷衍了事。我思量许久,认为主人依旧对世人心存敬畏,故不敢轻率。” 言毕,他拈起她的几颗棋子,展眼舒眉:“见谅,又要吃您了。我说得可对?” “这可难倒我了。”她思忖着,慢慢道,“我不曾想过这么多,只是……我遇见的人,都待我很好。他们情深意重,我时常感念,不忍辜负。” 这是她一生中最为幸运的事。 百余年来,数段情意,皆是善始善终。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误解,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陪伴、祝福、理解、放手和从未停止的爱。 她遇见的人,纵然性情不一,却都对她很好。 世人温柔待我,我便温柔待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