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的唇角弯出一丝弧度。 几个月前,执法堂突然接到匿名举报,说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不久前,悬壶院的飞针真人外出采药,路遇一个资质不错的女童,爱才心起,想为门派收个弟子。那女童自然高兴万分,但说家中母亲重病,希望能宽限几月,陪母亲走完最后的时间。 飞针真人问名了病情,予了她一粒丹药和一块令牌,说自己有事在身,不能带她一起去,要她安顿好母亲后拿着令牌去冲霄宗报道。 谁知道,这番好意成了女孩的催命符。她是一个修真家族的奴仆,母亲重病痊愈的消息传了出去,主家便说她偷了丹药。女童辩解,拿出了飞针真人的令牌。 然后……她就死了。主家的一位小姐和她年岁相当,顶替了她的名字,带着令牌入了门派。无人起疑,无人发现,直到这封信的出现。 殷渺渺知晓后,让凤霖乔装打扮,随执法堂的弟子去查明真相。 故事是真的。他们遇见了那个母亲的冤魂,她在女儿死去的第二天,就被主人家灌了毒药,一命呜呼。她们本是主家的财产,生死不由己身,无人认为不合理,无人替她们申诉冤情。 “主人向来不喜欢世家大族。”称心斟了热茶给凤霖,说道,“每个显赫的家族,脚下都是尸骨。” 凤霖似有所觉:“她故意让我去的,我们镜洲……也是这样。”羽氏王朝的等级分明,皇室、贵族、普通修士。所谓的贵族,其实便是各个世家大族。 称心默认:“主人对你很上心。” 凤霖不可否认,但道:“我看不懂她。她对我的安排都有深意,这次是这样,上次让我去凡间也是这样,可是……她待我越来越生疏了。” 说到最后,难免苦涩。以前他无理取闹的时候,她还会亲吻他,逗弄他,然而如今他如她所愿,和宝丽公主维持着联系,懂得思考分析,学会揣摩人心,都说他成熟了,她却较以往更冷淡。 “她让我专心复仇,不要花心思在她身上,我照做了。”凤霖喃喃道,“我努力修炼,跟你学习,我不说多做,忍着不发脾气……这些不是她希望我做的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称心摩挲着杯沿,目露悲悯:“不,是你做得太好了。” 凤霖不解:“那是为什么?” “因为。”称心轻声道,“主人喜欢的,其实是你过去的样子。” 凤霖怔住了。 称心道:“强大、成熟、聪明、机敏、自制……这样的人,主人身边太多了。拂羽真人通透聪慧,叶舟真人内敛克制,更不要说和她素有默契的连华真人,主人对他信赖有加。” 凤霖的手足冰凉一片,胸腔里却是怒火滔天,磅礴的情绪席卷全身,迫使他张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以为这是一句质问,甚至是怒吼,然而错了,他的声音如此颤抖,任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惊慌和委屈。 称心露出怜悯之色。 力气一抽而空,心像是坠下无尽深渊,满是失重感。他重复了遍:“为什么?” 她既然不喜欢他这样,为什么要逼他走上这一条路? 他如此信任她,她却骗了他。 她又骗了他! “凤君。”称心镇定的声音响起,“不要揣测主人的用意,你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她。” 第420章 凤霖想拒绝称心的提议。去问她,有什么好问的,亲耳听到她承认吗?他又不是受虐狂,喜欢送上门去被人侮辱。 但称心说服了他:“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 那一刻,凤霖意识到今天的事并非偶然。显而易见,称心故意把话题引到了这一步,为的大概是能在他尚在人世时,看到他解决这个问题。 凤霖抬起头,对上称心恳切的眼神,尖锐的心肠慢慢软化了。如果说,她的温柔像是山间的雾气,时隐时现,难以琢磨,那么,称心的善意便是天上的皎月,陪伴着他,指引着他,明明白白。 他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 称心说:“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忍耐,但在感情上,更需要勇敢。” 凤霖听罢,放弃了迂回试探的手段,直接找上门去,问出了问题:“是不是比起现在,你更喜欢以前的我?” 那时,殷渺渺正在炼制一颗幻珠,闻言手一错,珠子的粉末簌簌落下。她诧异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凤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虽然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但他依旧渴望她否认。 殷渺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思忖道:“这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 “你说实话,不要骗我。”他站在她面前,影子投到地板上,被拉得很长。 殷渺渺暂停了手上的工作,正色道:“非要说的话,是的,我更喜欢曾经的凤凰儿。” 果然!他如遭重击,耳畔嗡嗡作响,血气倒流,齿间满是铁锈味儿:“那为什么要毁了我?” “不。”她镇定地说,“我正是不想毁了你,才逼你这么做的。” 凤霖怔怔道:“我不信,你讨厌我。” 殷渺渺摇了摇头,慢慢道:“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有趣。你口口声声说仰慕我,其实抗拒和屈辱全写在脸上。你贪恋我的身体,却竭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很天真,很可爱,也很幼稚。” 凤霖面红耳赤。 “你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活下去是为了报仇,事实上,除了你之外,压根没有人这么想过。”她回忆着往事,微微笑了,“你相信了一个谎言。” 凤霖不欲回顾糗事,赶紧打断她:“我知道自己蠢。” 她轻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活了很久的人,反而很喜欢这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呢?” 凤霖心里来气,他像是这么好骗的人吗?他愚蠢的时候自己都嫌弃,怎么可能讨她喜欢?又骗他。 “你吃称心的醋,你自以为隐藏了心事,你认定神血高贵而凡人卑贱,你气我对你冷淡……”她一样样数过去,眼中漫上怀念,“傻得招人疼。” 凤霖没想到她都记得,怔忪之余,怒火渐渐熄了。 殷渺渺叹息道:“我遇到过很多聪明人,像你这样的很少见,而且那个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有你陪着,好过很多。” 他看得出这些话是她肺腑之言,不由更是难过:“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可以陪你一辈子。” “你不明白。”她道,“小孩子犯错,大人都会容忍,可成年人犯错,世人多苛刻。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毁了你。” 凤霖来白露峰时不过少年,再蠢的举动,在她看来都是天真稚嫩,自有一番可爱之处。但这样的时光转瞬即过,几十年后,同样的举动,再看却已是愚蠢鲁莽,朽木难雕。 就好像人们养猫,幼崽控制不住爪子伤了主人,大家不过一笑了之,然而成年的猫动不动就挠人撕咬,必遭厌弃。 “凤霖,你不是我的宠物,不能以我的喜好活着。你有必须要做的事,有自己的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殷渺渺注视着他,“我不曾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 凤霖陪伴她一场,她不能也不舍得耽误他,所以,或许迟了点,她终究将他推向了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道路——成长。而她喜爱的那点可爱,会像蛇褪去的皮、蝴蝶破开的茧、鸟儿掉落的羽毛一样,悄然消逝。 但是,意外的事发生了。 说完这话的下一刻,她陷入了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凤霖抱住了她,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面颊埋在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我果然应该听称心的话,他是对的——你没骗我,也不是讨厌我。” 他像是放下了重担,长长舒了口气:“我还不够聪明,不,我和你比,依然蠢得不得了。” 殷渺渺顿了下,有些好笑:“放开我。” “不放。”他收紧了臂膀,得寸进尺地侵入她的唇舌。 这就是个误会!她一直说希望他成长,他便当了真,故意在她面前克制情绪,若无其事,期待成熟的样子能博取她的欢心。谁知道弄错了,她为他好才催促他长大,实际上却爱他幼稚的一面。 也是他魔怔了。下山历练的时候,他可不止一次看到平日里稳重成熟的人,在恋人面前是如何温柔小意,如孩童般笨拙。 现在好了,误会解开了。 他满心欢喜,觉得所有麻烦都烟消云散。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殷渺渺。她好笑,又有些为难:凤霖的感情浓烈而热情,像一团火,她是独行在荒野里的旅人,会被吸引,却绝不可能停留。 她思索片时,婉拒了他的求欢:“好了,放开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凤霖依依不舍,松开她的唇却不肯离开,磨蹭着她的大腿,轻轻哼吟:“一次,就一次,嗯?” 殷渺渺笑了起来。这是他又一个可爱的地方,自从他来到她身边,风月录的修习就从未中断过。然而,热情、大胆、激烈的欢爱能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她却不然。 心始终空虚。 “乖,我还有事。”她掩上了衣襟,轻轻推开了他,“叫称心来收拾一下书房,我要走开一下。” 凤霖犹豫着要不要问她去哪里,问了显得不成熟,不问或许她又要觉得不可爱……迟疑间,人已经不见了。 * 殷渺渺去了执法堂,找白逸深聊了聊闭关的事。他已经到了金丹圆满,可以准备结婴了。 “你先闭关吧,我师哥已经开始快三年了。”她道,“等你出关,就来换我。” 白逸深并无意见,凌虚阁需要有人坐镇,但下一批弟子还没培养起来,他们只得错开闭关时间,轮着来。 接着,殷渺渺和他商量了一下闭关后执法堂事务的处理方式。说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她告辞,去了翠石峰。 任无为虽然还挂着执法堂掌事的名头,但事情基本上放给了白逸深,待他结婴后就准备彻底放手。而翠石峰大大小小的事,如今都由新人接手——当年忙前忙后的韩羽结丹失败,已经陨落多年。 大小事务皆有人管,任无为心无挂碍,常年闭关,通向山后的木廊已经破损不堪。殷渺渺在山头站了站,没有打扰她家师父的清修,转道去了竹屋。 后山的竹林里,云潋在闭关。殷渺渺立在院外,踟蹰不进。 “师妹来了。”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她道:“我只是过来转转,不打扰师哥闭关。” 门开了。云潋朝她伸出手:“来。” 殷渺渺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跟着走进了屋子:“不要紧吗?” “我一直觉得闭关没有必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云潋道,“师父非要慎重些,只好依他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还不是师哥当初结丹太吓人,师父是怕了你了。” 云潋笑笑,拉着她坐到身边:“不高兴?” “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殷渺渺斜过身,靠到他肩头。 云潋问:“凤霖,还是叶舟?” 她长叹一声:“都是。” 按照本来的计划,她打算慢慢疏远凤霖。他已经结丹,算是个真正的修士,是时候引导他联系上旧部,准备回西洲了。神妃要待在凤凰台,只要伪装得好,可以一边历练,一边收集情报,等到时机成熟,便能联络其他人,拉神妃下马。 羽氏并非没有元婴,只看在帝子的份上,没有轻举妄动罢了。他们出手,凤霖不会有危险,也能达到复仇的目的。可是出人预料的,他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认命,反而愈发依恋,叫她头痛不已。 还有叶舟。 他在北洲历练,寄回来的信里不止有魔修的消息,还有他的经历和感悟。她看得出来他已经竭力克制,但字字句句满是小心翼翼的情意,想忽视都难。 “师哥。”她头疼极了,“我很为难。” 云潋轻轻笑,问道:“这有何难,就看师妹喜欢的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