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日,夜更夜,她和外界之间,生出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十分厚实的膜,阳光的温度、花草的香气、喧嚣的人声……全部传递不进来。 人在茧中,生命是被抽去的细丝。 足足三年,她足不出户,尝试着解决心境的跌落,但是效果甚微,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反而觉得自己要被推得更深,越来越难以挣脱。 不得已之下,殷渺渺决定暂且搁置修炼“刹那芳华”,重新出现在了凌虚阁。 孤桐提过,凌虚阁的三楼有许多仅限于核心弟子才能查阅的秘典,她便想转换下心情,查一查关于岱域的事。 今日,白逸深恰好也在,看着她进来,半天没认出这白发老妪是谁,最后还是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选之后,才迟疑着叫出她的名字:“殷渺渺?” “嗯。”她应了声,摸了摸脸,“吓到你了吧。” 他皱起眉:“怎么回事?你的寿元不该如此。” “遇到了点麻烦。”她道,“寿元无碍,外表变了而已。” 白逸深想及近日的传闻,欲言又止。殷渺渺瞧见了,问道:“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有些传闻,归元门传来的。”他含蓄地说。每次风云会,修士都会交到一些其他门派志同道合的朋友,书信往来就算不频繁,也不会错过一些热门消息。 前些日子,慕天光斩断情丝,重归师门,并且已悟出了最后一重剑法的事,便是谁也不会错过的大新闻。 殷渺渺久不出门,尚未听说,一时疑窦:“归元门的什么传闻?” 白逸深只好和她说了。 “啊。”她听了,注意力却不在言辞间影射慕天光甩了她的事,而在于他顺利悟出了最后一剑,不由怅然又欣慰,“这样啊。” “他已经开始闭关,准备进阶圆满了。”白逸深客观点评,“这么看来,他或许不出两百年便可结婴,前途不可限量。” 殷渺渺没作声,但想,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要是做不到,她说不定会宰了他。 不过,终归算是个好消息。她略微振作,正想上楼查阅书籍,又被有事过来的周星碰见了。 他的修为已到金丹圆满,离结婴只有一步之遥,但结婴的关不好闭,凌虚阁的事要早做准备,这会儿见到殷渺渺,喜出望外:“素微,你出关了?”又皱眉,“你的寿元……” 殷渺渺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说辞,并且决定一会儿就用樱桃青衣伪装一二,省得人人都要来关心她怎么变成了个老太婆。 周星明显松了口气,当机立断:“既然你在,省得我再走一次,跟我来。” 殷渺渺:“……”计划泡汤,看,现实世界就是有这么多或大或小的事儿不停发生,叫人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 做什么都是打发时间,她跟着他走了出去,樱桃青衣给衰老的面容罩了一层幻术,恢复到了她平日里的模样。 周星酝酿了一下,委婉地劝慰:“美人在骨不在皮,无须太看重外貌。” “谢谢。”殷渺渺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恐惧衰老(毕竟一回生两回熟),但领他的情,“这样行事便宜一些。” 周星点了点头,放出飞行法器:“我们去见掌门。” 路上短暂的时间里,他简单说了说此行的目的,不出所料,依旧是凌虚阁的继任首席。 “我得承认,和大师兄相比,我不是一个好的继任者。”周星叹了口气,“事实上,要不是他执意去柳洲,完全轮不到我。” 殷渺渺知道他说的“大师兄”就是孤桐,起了好奇心:“似乎很多人推崇他,但他不太肯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 “不奇怪,你失忆了么。”周星道,“不然你肯定知道‘顾秋水’的大名,两百多年前,他在门派里就好像是如今归元门的慕天光一样……” 提起熟悉的名字,他稍微停顿了下,似乎有点抱歉的样子。殷渺渺怀疑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气又好笑:“我不介意,请继续说。” 但周星再也不肯提起,平铺直叙:“顾师兄入门便被掌门收为关门弟子,三十多岁筑基,得到失踪已久的观澜剑,结丹后一举夺下风云会的魁首,而后不久就接任了凌虚阁,门派上下皆视他为继承人。” 他说得平淡,语气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推崇:“授道号的时候,掌门说‘立派千载,唯一人尔’,又道‘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故名曰孤桐。” 殷渺渺讶然,这可是高得不得了的评价了。 “咳。”周星自觉扯远了,言归正传,“凌虚阁的弟子,不仅看重修为实力,更要有承担起一派兴亡的重责,而我倾尽全力,勉强不过不失,真是惭愧。” “周星师兄不必妄自菲薄,守业常比创业难,能够维持门派上下的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殷渺渺安慰他。 周星笑着摇摇头:“素微师妹不必安慰我,我与大师兄的差距非人力可以弥补,十四洲多少年才有这样的人呢。” “是这个理。”殷渺渺自认属于资质中等,要靠后天弥补的普通人,虽不至于在天才面前自卑,但有时也难免有“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的感慨。而承认自己的普通,肯定别人的天才,是接受自我的第一步,也是超越他们的起点。 周星道:“师妹与我不同,大师兄很欣赏你。他在柳洲和你接触以后,才改变主意向掌门举荐了你。今日面见,便是为了此事。” “不瞒周星师兄,我如今的状态有些糟糕。”她抚了抚鬓发,叹息道,“并非衰老的容貌,而是心境有差。” 周星做不了主,道:“此事自有掌门定夺。” 殷渺渺便不再多说。 他们到达掌门所在的天元峰,很快得到了接见。一宗掌门的居所,当然怎么大气怎么来,入门后便是个极其空旷的厅堂,足音阵阵回响。 “拜见掌门。”二人齐齐行了个道礼。 “不必多礼。”掌门虚扶了下,语气十分和煦。 记忆中,殷渺渺是第一次见到冲霄宗的掌门,与威严的归元门掌门相比,他的气势并不惊人,但星冠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仿若随时会骑鹤升仙而去。 “周星,前情你可同素微说了?”掌门问。 周星恭恭敬敬道:“是。” 掌门颔首,打量了殷渺渺几眼,应是看出了她幻术下隐藏的真容,但一字未问,单刀直入:“素微,扶乙与孤桐皆向我举荐你成为下一任的凌虚阁首席弟子,然此事至关重要,你常年不在门内,有诸多事不如连华了解,我多存疑虑。” “晚辈惭愧。”她低下头。 掌门道:“我欲给你三年时间,你要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冲霄宗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第二、你若成了凌虚阁的首席,当如何行事?第三、冲霄宗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顿了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肃声问:“你可愿一试?” 殷渺渺静默片时,平静道:“弟子遵命。” 第349章 又是一年冲霄宗开门收徒之日。 数不清的少年孩童聚集在玉阶下,他们有的是出自东洲的修真家族,自小便被家人灌输了要拜师冲霄宗的想法,神情中雀跃多过迷惘害怕,有的却是出自凡间,只知道要随着仙人学艺了,其余一无所知,眼中满是惊慌。 还有少数散修和其子女,千里迢迢赶来只为能找到个能庇护的师门,免受颠沛流离、任人欺辱的苦。 “我们叶氏一族附属于金石峰的,金石峰知道吧?圆丘真君的那个,冲霄宗里最擅长炼丹的一脉,丹鼎阁的很多弟子都是出自我们叶家。”有个少年洋洋得意,趁着正式开山前的空闲,大肆炫耀家族。 有几个同样出自修真家族的人,虽看不惯他趾高气昂的态度,却知晓对方有这个资本——众所周知,擅长符箓的红砂真君千箓峰一脉、擅长炼器的龙泉真君萃华峰一脉、擅长炼丹的圆丘真君金石峰一脉,乃是冲霄宗三大势力,依附的小家族无数,生意更是遍布东洲,可谓是家大业大。 叶氏一族的叶沉是圆丘真君的入门弟子,如今位居掌管丹药的丹鼎阁管事,分量举足轻重,少年乃是他的族人,前途绝对一片光明。 这不,好些知晓内幕的少年少女就依附了过去,好话不要钱似的说出来,只求能够结个善缘,日后行事能便宜一些。 而其他从凡间来的孩子们自发地抱成一团,来自同洲或是同乡的更是等同于亲人,等闲不肯分开,畏惧地仰望着这个陌生的修真世界。 至于个别落单的,那都是散修,年纪稍长,拉不下脸和人套近乎,又看不上凡人,只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不久,山门开了,雪白的玉阶如华丽的画卷,徐徐向上展开,铺就一条通向升仙的大道。 心急的人匆匆忙忙挤开别人,一马当先冲了上去,比投胎更急;茫然的人混入人群,随大流往上走,偶尔嘀咕一句“这有多高啊”;还有关系亲密的,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 众生百态。 这么多人之中,唯有一个白衣少女最不同寻常。她的容貌并不出挑,但眼眸沉静,迈出的每一步都不疾不徐,恰到好处,仿佛这考验心性的白玉阶对她没有丝毫作用似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白玉阶上的禁制和幻术,对于如今的殷渺渺来说好比是过家家一样简单。她走在上面,脑子里想的是:洛书纹的解构已小有成果,回头可以改建一下,加上少许陷阱,逢质数便触发,或许会更有意思。 (后来她的确这么做了。) 她闲庭信步的姿态吸引了通过水镜观察的筑基修士。这回负责收徒一事的恰好是无策峰的梅落雪,她现今已是筑基圆满,被宗门选中执行此次任务。 见上山的人有异,她便立即调转水镜,仔细查看。然而,不管她怎么狐疑,那人也仿佛只是个寻常的散修,并无任何异样。 几日时间倏忽而过。 期间,三四人心志不坚,中途崩溃,大哭不止,五六人暗藏鬼胎,将同行者推下了阶梯,他们动手的刹那,自己也被传送回了山脚——值得注意的是,白玉阶并未因此便取消他们登山的资格,只是罚他们从头开始,修真界某些时候并不是特别看重品性的情况由此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她还目睹了柔弱的少女哀哀低求旁人协助,其余人皆充耳不闻,唯独一个憨傻的少年挠了挠头,说道:“那我背你吧。” 他自己汗流浃背,但语气真挚,甚至蹲下身来表明心意。 同乡的女伴气得跳脚:“郭大牛!你是不是傻?和她非亲非故,帮什么帮?这是求仙路,走不了就放弃啊,没人逼你。” “我、我崴了脚。”弱不禁风的少女贝齿咬住嘴唇,珠泪涟涟,“我不想就这么回家去,大哥,你帮帮我吧。” 名为郭大牛的少年立刻道:“我来背你,没事,我力气大,走得动。”后面一句是安慰同伴的。 女伴冷嘲热讽:“算了,我管不了你,女孩子说两句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我们是一起来的,能帮就帮一把吧,我娘说了,好人会有好报的。”少年认真地反驳着,背上了崴脚的少女。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离终点还有半日路程时,少年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哼哧哼哧地问:“我、我歇一歇可不可以?” “大哥要歇就自己歇吧。”少女嫣然一笑,从他背上落下,“我的脚好啦,不等你了。” 说着,人已经往上窜了好几步,女伴跺脚冷笑:“我就知道!” 少年却很欣慰:“你好了啊,那就快走吧,到时间走不到,咱们就得回家去了。” 女伴恨不得吐血三升。 “还有半个时辰。”他们的耳畔传来梅落雪淡淡的提示声。 挣扎的行人或多或少加快了脚步。 “郭大牛,快一点。”女伴又累又饿,嗓子渴得冒烟,自以为很大声地催促着,实际上比蚊子哼哼强不了多少。 郭大牛艰难地一步步往上挪。 一刻钟后,他们光荣得垫底了。 “燕妮,你别管我了。”郭大牛停了下来,擦擦汗,“我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燕妮长得不如刚才的少女美,面孔扁平,眉毛稀疏,皮肤因常年日晒后变得粗糙,但浑身上下洋溢着不服输的倔强:“叫你不要管她,现在好了吧。”顿了顿,又说,“郭大婶对我好,我不会抛弃你的,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 “我回去了,最多在家里种田,你就要被你后娘卖去当丫头了。”郭大牛急得脸庞赤红,浑身冒汗,“别犯傻。” 燕妮想起家中父母的情状,有些犹豫,但最后咬了咬牙,依旧没走。 “一刻钟。”梅落雪冷冰冰地报时。 他们离目的地很近了,仰头就能看见山门口迎风而立的修士,这一切的一切,在来自乡下的少年少女眼中,无疑等同于仙境。 郭大牛双股打颤,软得像是面条,站稳都吃力,甭说是爬完仅剩的台阶了,三天不食水米,又背着个七八十斤的少女走了一天,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