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时许,邹志林来到了于学忠的屋内。几句话后,邹志林从上衣口袋拿出于学忠提出问题的便笺,双手恭敬地递了过去。于学忠在那上面提出的问题是:鉴于我防区面临着日军从几个方向进犯的巨大压力,我部眼下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术方法来应对?邹志林的回答是:正面退缩,从两侧派小股部队多路迂回逆袭,在日军进攻部队的后方展开多种形式的扰乱和破坏作战,使之后方交通运输陷入混乱和瘫痪,迫使日军在兵员、粮草、弹药接济不上的被动局面下被动退却,然后我部在正面和两翼展开多路进攻,扩大战果…… 于学忠仔细地看了邹志林的答题后微微点头似是首肯,但心里面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个回答虽不算是概念化,但也属于一种比较泛泛的对策。就目前而言,根据敌我力量对比和自身条件的限制,“正面退缩”是缩回来不少,但“多路迂回逆袭”,以至“迫使敌人在军需接济不上的被动局面下退却”,却远远谈不上。 究其原因一是敌人兵强马壮气势尤盛,而我方战损未补粮弹匮乏并且士气低落;二是根据当前的敌我分布和态势,“迂回逆袭”则需要强悍锐进的部队,既然是“逆袭”,就等于迎着日军的攻击在其侧翼或背后作战,这样的作战形式,部队人少了等于羊入虎口,但是要想人多势众并打得有声有色,从现阶段的各方面条件来讲,那也不就是个画饼充饥的美好愿望吗? “避其锋芒、扰其后路”,这是古老的战术套路,现在用来对付日军并不是不可以,但略显式微和被动了些。不过邹志林作为一名宪兵出身的军官,出于部队的性质特殊,很少上战场参战,即使打几仗也都是正规部队进攻和防御的规范路数。你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答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战术问题,能做出这样的对策,也算是说得过去吧。 邹志林见于学忠颌首之后不再说话,心里有些忐忑,迟疑了片刻终于谨慎地说道:“属下愚钝,还请总司令教诲。” 宽厚地笑了一下,于学忠不想给对方在心底里留下哪怕是一丝的阴影,于是他缓缓说道:“面对强敌的进犯,你能在考虑到正面退却的同时又能从侧面进攻,尤其是‘逆袭进攻’,用这样积极的战术手段扰乱破坏敌人的交通运输而迫使其退却,在其退却的同时又能多路追击扩大战果。这个思路不错,相比起单纯的关门阻敌而阻不住,或保全实力放弃防区等对策要高明、积极很多,是比较可取的战术方法。这样吧邹科长,你下午四点再过来。” 下午两点整,刘玉田应时报到。于学忠看了刘玉田交上来的答题,只见上面写到:鉴于日军向我防区的大肆进攻,我军应采取以下对策:一、正面采取灵活多变的节节抵抗,尽量迟滞其攻势;二、依据条件和时间,同时派若干部队在敌人侧翼不断袭扰,以破坏其道路运行、后方运输以图迟滞其后备兵力、粮草和弹药的及时供应;三、正面抵抗和侧翼扰敌的同时,挑选精干力量,组成一支富有攻击力的强悍部队(规模在营以下),隐秘而迅速地潜行到日军的后方,在其指挥系统、后方基地,交通枢纽乃至能造成重大影响的城镇、都市等地,运用各种战术方式和手段进行有效的扰乱和破坏,以类似釜底抽薪的破坏程度和相应的影响力,来动摇进攻我防区日军部队的军心士气,破坏其军事计划和部署。 上述的战术方式和手段,如能灵活并有效地综合运用,势必会给日军造成一种前线作战艰难、后方老巢不稳或者后勤难以接济的混乱局面!如此,为了稳定军心,稳固后方基地,前线的敌人即使不撤兵救火,留在前线继续作战,其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难以正常发挥...... 于学忠看完上述文字,不由地在心中大喜,他暗自想到:“此人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干将!面对恶劣的形势,我苦思多时、筹谋数日才考虑到派一支奇兵深入敌后去大打出手,而这个年轻的少校却在一夜之间便拿出了良策!并且其思路在实事求是的前提下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虽然,我是从整个战区的战略角度来顾及着方方面面,他只从一个下级军官的战术范围来确定某种方法,但就目前来讲,唯一有可能让战区转危为安的最关键一点,他竟能与我不谋而合…… 同样的问题,邹志林的对策是正面节节退缩,两侧派兵逆袭在四周扰乱破坏,但根据战区眼下的作战能力,只怕是难以达到在短时间内从根本上扭转战局。但是刘玉田对策的力度就显得很大:正面节节灵活抵抗,两侧不断骚扰这算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态度,而最关键的一点还是他所提出的第三个方式,那就是挑选精干力量组成一支拳头般的作战部队深入敌后大打出手,打击的范围更是在‘指挥系统、后方基地,交通枢纽乃至能造成重大影响的城镇、都市等地’......真是不同的人境界也不同,前者的观念规范却略显保守,后者的思维积极更显锐进,就目前整个战区的恶劣局面来看,只有采取锐进大胆的战术方式才有可能扭转战局摆脱被动啊!” 于学忠在内心里感到了非常欣慰,但表面上不露声色,他抬头盯了刘玉田一眼微笑道:“好、很好,你的回答不错。你先回去,下午五点你再过来。” 刘玉田走后,于学忠站起身子在屋子狭小的空间里踱起了步子。转了几圈之后,刚才展开的眉头又渐渐凑到了一起——几分钟之前,他还为自己在很短的几天,便从自己的部队挖掘到两个人才而欣喜,但这时候在内心里却有点舍不得了。 “人才难得啊”!他想:“如果让他俩留在自己的身边倒是比较安全,但是,留在司令部这种将校云集的环境里,你再怎么提携重用,他们的才智显现和特长运用,也难以得到尽情的发挥及施展。 邹志林和刘玉田都各有特点,前者思维规范,后者观念新颖。前者处事稳妥,但求量力而行,这个‘稳’可以在关键时刻保证部队的安全和存在。但是,当务之急,我要派出的小部队必须敢打又能打,这样才能达到战区出奇兵解危难的目的。既然如此,这支小部队的指挥官必须是锐意强悍、不拘一格的。从这个要求来看,刘玉田的战术思维倒很合适,他的风格、他的特点锋芒锐利,但稍稍有些冒进。你带着几百人的部队深入敌后,干的并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能打还必须能跑,即能进能退才是必须的,所以……” 作为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南征北战战场生涯的于学忠深深知晓,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那种未可知的不确定性随时存在,能够做到进退有据是多么的艰难!许许多多制定好的从大的计划、方案乃至小的战术方式方法等等,在战场上的实际进行中是那样地靠不住或用不上,尤其是近几年和日军作战,那绝不是依靠完善的方案、兵力的对比、火力的强弱、士气的高低等有形或无形的因素就能决定其胜负的…… 又寻思了一阵子,于学忠坐在了办公桌前点上一支烟,最终在喷云吐雾的过程中做出了决定:为了让将要组建的小部队在深入敌后中既能打又能跑,必须是他们俩搭配指挥。但以谁为主,又能在日常的作战、训练以及平时的生活中和睦相处、取长补短、互为修正,就是个难题了。要想很合适地解决这个问题,除了我在眼下及将来置身台后做一些工作外,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于他们二人的本质、品行、性格以至学识修养等等个人综合素质的交流和融汇了…… 几分钟后,于学忠叫来副官递给他一张便笺道:“以战区司令部的名义申请两份委任状,电呈重庆军政部请求批准并报备。” 下午四点整,邹志林前来报到。于学忠开门见山地说道:“鉴于我苏鲁战区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司令部决定,组建一支营以下建制的小部队深入敌后,以各种手段和方式,在鲁南日军统治区范围内进行卓有成效的袭扰和破坏,力争达到吸引和牵制日军的主力部队,以期缓解敌人对我防区的进攻压力。我打算委派你协助、统领这支部队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邹志林听完后眼睛一亮,连忙站起身道:“感谢总司令的信任与栽培,但是……该项任务责任重大,涉及整个战区的安危,属下才疏学浅,能力低下,只怕辜负了总司令的重托。” 于学忠摆摆手示意对方落座然后道“我详细地了解了你在宪兵部队时参加南京保卫战的经历,特别是你独自一人在众多日军的围追下成功逃脱的过程。如果这个过程是真实无误的,则将是你军事生涯中有声有色、丰富多彩的一页。你一个人可以在虎狼成群的恶劣局面下成功脱逃,我希望你也可以举一反三,带着这支部队在敌后安全地与日军周旋,仅此一点,我相信你可以担此重任。” 见邹志林张口欲言,于学忠做了个手势又道:“我刚才说了,你除了‘统领’该部队外,更重要的还是‘协助’。为了给战区减轻压力,你们在敌后就要能打、敢打,打得有色有声,打得敌人坐卧不宁。我们的身边就正好有一位敢打也能打的人才,我想让你俩合作,他负责打击敌人的策划,你负责部队战术的矫正。一旦在部队涉及攻、防和其他的事宜时,条件具备你二人可以协商,条件不具备时你可当机立断见机行事并具有否决权。你觉得如何?” “既然我们身边有这样‘能打’又‘敢打’的将才,属下愿受其驱使绝无怨言便是,何敢谈及‘协助’?属下自知自己的斤两,‘矫正’不当还怕延误了军机啊总司令!”邹志林道。 于学忠摇摇头后喝了口水,然后详细地讲述了刘玉田带一个营的兵力潜入峄县,把日军的后方搅了个天翻地覆的经过。他着重强调了刘玉田在日军一个大队加一个中队的悬殊兵力对比下,如何把自己一个营的人手分兵七路充分展开,主攻佯攻相辅相成,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下,终于毁掉了日军进攻台儿庄急需的弹药和粮草的经过。 最后他问到:“我不知道除了这位少校营长,在我们国军的部队里,还有多少像他这种有魄力、有胆识的军官?区区六百余人,抗拒着两倍以上的日军精锐部队,从营长到每一个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穷凶极恶的敌人进行惨烈的舍命搏杀,说他们是虎口拔牙一点也不为过。不用说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硬是把这颗虎牙给拔了下来,就是单论这种斗志、这种气势、这种敢于献身的作风,该少校营长和他所有的官兵,其精神和形象也是可歌可泣的。这就是我国军所有的将士作为效命疆场、杀敌报国而激励自身的楷模!” 见眼前这位上将之衔的总司令如此评价那个未曾谋面、却就在自己身边而将要成为自己日后并肩作战的战友,或是直接上司,邹志林也被深深地感染着——作为一个国家的军人,一个曾经的基层部队的指挥官,他知道什么样的上司值得尊重和拥戴,更知道什么样的下属值得珍惜和扶持。 从一个人的本质来说,邹志林和刘玉田在国军中间都属于那种私心少,责任心重,平时爱兵如子,战时身先士卒,能打、敢打的斗志旺盛型军官。因此,于学忠的讲述,顿时就引起并激励起了邹志林深埋在骨子里的斗志,同时,更有那对刀光剑影炮火连天的杀敌战场的向往和渴望...... 见邹志林的眼神沉浸在激动和憧憬之中,于学忠知道自己的讲述和着重强调达到了目的——作为对方来讲,他用不着去崇拜谁而贴耳垂首,但如果他能敬佩这个人,日后的相处和相互共事就好办多了。于是,他笑笑道:“你跟张副官到隔壁休息一会儿,一个小时后,我会让你见见你的搭档,也就是当年在台儿庄战场上,那个胆大如虎的营长。” 十几分钟之后,即五点整时,刘玉田坐在了刚才邹志林的位置上面对着于学忠。后者先是缓声慢语地提起了三年前(民国二十六年)在南京保卫战时,留守的宪兵部队几乎全军覆灭的战例。他着重讲述了一个宪兵营的营长在南京城墙上,巧妙地地指挥着部队对抗日军狙击手,在江边带领几十个人,奋勇而艰难地阻击有坦克装备的大批日军,最后又独自一人在长江边面对成百上千的日军,智勇并济,杀敌数人,竟然把自己活埋在泥土之下成功逃命的经过…… 刘玉田听完于学忠的讲述后,脸上顿时浮现出肃然起敬的神色。寻思了一会他道:“抗战之前,我在连队时听说过他们,知道这个宪兵部队的成员,个个都是国军官兵们的佼佼者和标杆,是军队里的警察。每一名普通宪兵,都是从zy军里抽调三年军龄以上的优秀士兵组成,排以上的军官都基本是黄埔军校或其他军校毕业的。这个部队本身军纪好、素质高,所以战斗力也强。听说他们的待遇也好,士兵们的军饷是一般部队的两到三倍,其军官们的军衔也是高配。 您所提到的这位营长,在宪兵部队里也一定是个中校。我真心感到敬佩的是:这个以维护军队纪律、整饬首都治安为宗旨的部队,不仅拉上阵地便能打,更可贵的是他们仅凭自己手中的轻武器,仍能在阵地上和有飞机、大炮加坦克支援的日军激战数个日夜!这样惨烈地与敌搏杀,这种为了国家舍命拼杀的献身精神,真是值得我辈军人敬仰并效仿的。至于那位营长的机智灵活和多谋善断,更是一位在多变的战场上可遇而不可求的将才。 试想:南京保卫战之前,做为从未离开南京的宪兵们谁也没有和日军交过手,带一个营在城外的阵地以及城墙的豁口处奋勇作战,以及带几十个人在江边奋不顾身地阻击敌人,他能多谋善断、布置合理、进退有序,说明他不仅能打,而且善打。尤其是他独自在江边面对上百上千敌人,自己宰杀数敌后带着伤,竟能让人匪夷所思地把自己埋于地下,这种充分利用天气、地形、地物和敌人的心理来自救的能力,并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扪心自问,属下就做不到。能打靠勇气,能跑靠智慧。这位营长智勇双全,值得属下尊重和敬佩,但不知……” 于学忠又笑笑道:“这位营长不仅还活着,甚至就在我们战区司令部,而且……”于学忠紧盯着刘玉田的眼睛道:“我打算让你配合他,共同带领一支新组建的小部队杀向敌后,去完成你所答复问题的实质内容。” 听到这句话,刘玉田突然感到了又惊又喜,竟然抑制不住地站起了身——他惊的是对方以战区总司令的身份,根据眼下敌我态势的实际情况提出了一个难题,自己结合形势做出的回答竟能与之的观点相吻合,这恐怕就是能让自己带领一支队伍,重返战场杀敌报国的主要原因吧?喜的更是自己自台儿庄战役结束不久,伤愈之后加入了东北军第57军,除了在一个营任一个副职,参加过几次毫无建树的战斗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团部参谋,然后逐步“升迁”,由师部、军部直至战区司令部,除了整日沉浸在文字和数字的收集、整理、归纳和表述外,就是陷于大大小小的会议中提一些无人采纳,或一旦采纳了也变成顶头上司观点的机关层序之中。无所事事的苦闷和烦恼终于要结束了!终于要带领着单纯、质朴和无私无畏的弟兄们杀回战场了…… “感谢总司令的信任和器重,属下定将不负重任,以死效力!”刘玉田在于学忠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激动地敬礼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