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于学忠用了两天的时间,详细地审阅着机要科档案室送来的曾在前线带过兵打过仗的部分军官档案。末了,他看完在作战训练处均任职副科长的两份材料后,不禁拍案叫绝:“作训处真乃藏龙卧虎之地!真可惜啊......” 用一种审慎、甚至挑剔的心态,于学忠又细心看了一遍档案中的“经历叙述”,但尽管如此,凭借他多年的军事阅历和生活常识,仍没找出半点可以斥之为“编造”或“夸大”的蛛丝马迹。也就是说:事情的真实性,只有亲历者的深痛体会和感受,那种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战场惨烈,还有军人们无论以各种死法而倒地的悲壮及其意义,才能那么生动而真切地在追忆中显示着、在字里行间复活着,甚至在他人看后,也能深切地被所描述的情景中激动着、感染着!这样的战斗过程,除了亲历者们用自己的生命和切身的感受带领着部队与敌人做生死搏命外,任何的一个第二者,都绝对描述不出那某些局部的触目惊心和整个战局的惊心动魄…… 合上卷宗后,于学忠沉思良久,然后打了个电话,最后用一支羊毫在一张便笺上写下几行字。又过了几个小时,于学忠接到了一个时间稍长点的汇报。完后,他放下电话叫来传令官,把便笺交给他吩咐道:“你一个小时后去通知第一个人,说我要见他。第二个小时再去通知第二个人,同样理由。” 传令官下去后,于学忠不由皱了下眉头想到:“部队里的地方观念、小宗派和小团体意识仍在墨守成规甚至潜移默化,久之便造成了嫉贤妒能或排挤他人。否则,像邹志林这样的宪兵中校,刘玉田这样的国军少校,皆为国军里中下层军官的佼佼者和未来的栋梁之才,怎么就会被寂寂无闻地安置在司令部的机关里做一个闲职人员? 如果他们就此在日常的琐碎杂事中虚耗下去,不仅仅是他们曾经的辉煌战绩被人们彻底遗忘,而且,这样能打又善打的人才、同时包括他们本身的能力和将来,岂不是要被彻底埋没?如果不是自己为了审慎、细致地挑选人才,抽出时间亲自查阅司令部直属机关里的一些中、下级军官们的档案而偶然发现了他们,那么又会有谁会在什么时候才能全面、确切、彻底地了解他们,进而能合理地重用他们......” 一个小时后,于学忠住所的农家小院里传来俩人行走的脚步声。须臾,他的屋门外响起了一声沉稳而清晰的声音:“报告”。 “进来。”于学忠仍端坐桌前,招呼的声音平稳、沉缓,略微透露着些许威严。 门开后,传令官在门侧伸手做了个“请进”的示意,待同来者进屋后他顺手把屋门关上便转身走了。于是,来者便走进屋门后的两米处,直面着双目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的上将总司令。 “总司令,属下邹志林应召前来报到。”来人一个标准的敬礼,声音也是很平稳、沉静,与那双略显深邃的目光一样,让人从中看不出有什么些许的情绪起伏。他说完这句话后右臂下垂,全身呈规范的立正动作,双目平视,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相距约四米远的于学忠。 于学忠的右手在办公桌上捏着一支黑颜色的钢笔,左手也在桌面上压着几张便笺的左下角。这样的姿势他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对面站立的年轻军官足足有十几秒钟…… “作训处邹科长?”终于,于学忠开始讲话了,微笑着问对方。 “属下是作训处训练科副科长邹志林,总司令。”对方仍然平静、沉稳地回答到。 于学忠把右手的钢笔放在便笺上,顺势向前方一摆说道:“请坐”。 “谢总司令,属下不敢。”邹志林仍平视对方答道。 于学忠没再说话,而是把右手肘抬高了一点,同时右手掌也向前平伸了出去。 “谢总司令。”邹志林再次道谢,然后轻步走到了于学忠办公桌的对面,用双手轻轻把一张呈色古雅的靠背椅拉出,身子坐在椅面的前半部,接着摘下头顶上的军帽,双手轻托放置左侧的桌下角,双手抚膝,上身笔挺,下颌微扬前倾——在一付标准的军人坐姿中,包含着聆听受教的姿态。 表面上不动声色的于学忠在心里赞了一声——好一个有个性的年轻人!无媚骨,无谀态,在多高级别的长官面前都不卑不亢。这样的人个性强,富有主见,他们的一生可能多因有个性而得不到重用,可一旦得到了发挥自己才干的机会,则往往会因为有自己独立的主观见解而把事情做得更好,尤其是在战场上…… 在心里有了这样的初步印象,于学忠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句,显得很随意地同邹志林闲聊了起来。当聊到邹志林在南京保卫战的作战经过,尤其是他在江边逃亡的过程时,他问得非常的细致,细致到对方在当时的某一个动作、某一个想法、某一个关乎着生与死的决定…… 于学忠知道:一个人如果编事撒谎,除了他本人的面目表情当时能显示出一些迹象外,他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叙述,也一定会出现不一致的内容。一个人是否诚实,反映出这个人的品质,如果一个人的品质有问题,那是不能够委以重任的,更何况,这个人要在生死相搏的敌对战场上带领一支部队…… 将近一个小时后,于学忠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邹副科长,给你一些人手,让你亲自带队重返战场,是否愿意?” 一直沉静地叙述和专注聆听于学忠讲话的邹志林,忽听对方说了让他带队重返战场的话,端坐如松的身躯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他忽地站起了身子大声道:“属下愿意,一百个愿意!谢总司令体谅属下……” 于学忠没再说话,只是在沉默中直视着对方。邹志林因激动而突然起身向他表态的举动虽让他稍感意外,但阅人无数、又知人善用的于学忠非常理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更何况一个曾指挥部队驰骋于枪林弹雨中的年轻军官,却因变故突然从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坐到了只见文字和数字的机关里,而且,一呆就是两年之久。这个过程里,如果这个人的心态和性格没得到相当程度的改变的话,那么这两年多的每一天,几乎可以用“煎熬”来讲也不为过!一旦听到被派往战场,而且是率领着部队独当一面,对方这难以抑制的情绪激动,不也恰恰体现出对方正是自己所欣赏的那种不贪生怕死和安逸享乐,而是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保卫国家和民众,去和侵略者拼死搏杀的真正的中国军人吗? 意识到这一点,于学忠伸手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微笑道:“你先在心里做好准备,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要你回答……”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张便笺,那上面提前用钢笔写了几行字。于学忠道:“这个问题你明天上午来见我时再回答。你可以回去了,记着你今天和明天来见我之事、说过的话以及涉及的所有问题等,都是保密的。” 邹志林走后不到20分钟,于学忠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敲,随着声音进来的,便是于学忠要会见的刘玉田。 同刚走不久的邹志林一样,这时候的刘玉田比台儿庄会战时的两年前显得成熟了不少,明亮的眼神有些收敛、含蓄,大概是长时间坐机关的原故,他的脸很白,所以就衬托出额顶下的两道眉毛黑亮并微微上扬。 于学忠在刘玉田刚进来的瞬间,便发现对方和邹志林身上所具备的共同特性:不显媚骨、不做谀态,只是刘玉田比邹志林多了一点拘谨。稍一寻思,于学忠便明白了这里的原因——邹志林在当时的首都南京任宪兵基层军官多年,执行各类性质的任务无数次,见到上至委员长下至各级军师长恐怕也是无数次,同时还包括众多国外的军政要人。而刘玉田就没这样的机会了,以前见过的汤恩伯和张轸,最高的军阶也不过是中将,并且是在众人瞩目的操场或大庭之下。单独和一名上将近距离相对还真是第一次,稍稍显得有所拘谨,也足以证明刘玉田的心理素质也是比较强的了! 发现并理解到刘玉田有些紧张,于学忠便主动地露出了笑脸。再三请对方落座后,他便很自然地从眼下的日常聊起,渐渐地谈到了以前,谈到了台儿庄会战,谈到了张轸的“翼子军”配属西北军的作战。只是在刚刚涉及刘玉田带着部队深入峄县扰敌作战的话题时,刘玉田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青白,只见他紧闭双目,端坐的身躯簌簌发抖,平置膝盖上的两手掌紧握成拳却也在微微颤抖。终于,他再也难以控制住自己,双手交叉抱住头脸,趴在于学忠对面的办公桌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对刘玉田这种情绪上的突然变化,坐在桌子对面的于学忠最初也感到了意外和诧然。然而,只是片刻后,他便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垂首悲恸的这位年轻军官,看着他沉浸在不能自己的哀伤之中,耳听着对方悲愤的失声梗咽声,同时也深切地感受着,对方那痛失战友袍泽的痛苦、无奈和悲伤之情…… 从档案室调来的个人资料中,像邹志林、刘玉田这些“外来人”在本部队之前的过去经历记录基本上是空白的,除了一些登记表是当事人应要求填写外,从其他部队来现属部队的原因和过程,以及在原部队最后一次参战经过则完全是其本人尽量清楚、详细地叙述出来的。但是无论你叙说得多么详细和全面,要想一点也不走样地贴近事实并不带主观性,那也是不可能的。 最初于学忠审阅了邹志林和刘玉田在档案里的叙述后,立即给情报处长打了电话,责成其迅速查明两件事:一是南京保卫战时,中国宪兵参战部队的番号、营级以上指挥官的姓名和最终结局;二是在台儿庄会战的后期,国军110师一部在峄县城以及城郊和日军作战的详细经过,主要弄清楚国军在峄县城内外作战的性质、出动的部队规模、该部队的番号、指挥官的姓名、该部队和指挥官的最终结局等内容。 当时的南京保卫战和台儿庄会战都是举世瞩目的大战。战后,军委会非常重视在这两个会战中产生出现的大小得失以及方方面面,在总结中检讨过失,在教训中吸取经验,所以诸多原始材料都很详尽。当时根据军委会要求,这些用国军将士们的生命和鲜血谱写出来的一个个战例,不仅仅其本身有战术研讨和借鉴的军事价值,更具有在全军官兵中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思想价值,所以,这些资料一般在国军师一级的范围共享,由各军、师的政治部根据主官的指令负责宣传推广。 另外,那时的“复兴社特务处”现在已改称“军委会军事统计调查局”。该局人员众多,司职机密,无论在后方还是前线,尤其是在日军沦陷区内他们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所弄来的情报但凡涉及到军事,各大战区便可分享。因此,于学忠几个小时之前给情报处长打了个电话,情报处长并没走出战区司令部,只是动员了一些人手查阅了一些文件和资料,又对外打了一些电话、发了几封电文,仅在不长时间内就给了于学忠满意的答复。正因上述种种,这时候的于学忠非常理解刘玉田失声流泪的原因,同时,也因为对方在自己的眼前不加掩饰毫无克制的痛哭,更加深了对刘玉田这个人心性的认识。 “一仗下来,不管你取得了多大的战果,往日的属下、战友几乎全部离去,身为部队的最高长官,苟活之日,不能重返战场奋勇杀敌为他们报仇,却躲在远离前线的机关与文字和数字打交道而消耗时日,这种处境对一个有血性的军人来说,岂不是一个难以忍受的羞辱?”在戚戚然中,于学忠长叹了一口气想到:“让他尽情地痛哭一场是必须的,否则在他带着一种情绪掩饰的状态下,下面的谈话也无法正常进行。倾泻出了悲郁和纠结,剩下的就是仇恨和怒火,同时更还有杀敌的力量……” 又过了一会,当刘玉田从梗咽的痛哭变成了无声且断续的抽泣时,于学忠站起了身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走到刘玉田的身边轻声道:“刘副科长,喝口水吧……” 一阵子毫无顾忌的痛哭之后,刘玉田觉得头皮和面皮发麻、四肢酸软,整个大脑空空荡荡、所有的意识似乎茫然若失。这时他见到于学忠亲自端着热水杯递给自己,他竟然失魂落魄般地怔楞了一下,几秒钟过后,他才如梦方醒,连忙起身有些慌乱地抬手敬了个礼说道:“总…总司令,请…请恕属下的失态和无礼!属下……” 于学忠微微一笑摆摆左手然后道:“你先喝口水缓口气,一会我们再聊也不忙。” 接下来,俩人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闲聊”。说它“闲聊”,是因为两个人的话题几乎是东拉西扯,并不局限于某一方面或某一内容。为了避免对方因拘谨在“闲聊”时自然产生出一问一答的现象,于学忠就像一个高超的谈话大师,时时掌握并引导着话题的方向,时而天南,时而地北。有时把话题铺开,让对方形成的观念自然表露出来,有时阐述自己的想法,但轻易不做结论,留下一定的空间让对方的思绪继续驰骋…… 半个多小时后,于学忠觉得自己对刘玉田的性格特点以及惯常的观念意识有了基本的认识,是一个品行质朴,私心较轻,性情中人。这一点从最初二人谈话的话题触及到刘玉田内心深处的痛苦时,他毫无掩饰、毫不控制地失声痛哭就可以证明——面对着决定他前途命运甚至生死安危的最高长官,他丝毫不存在患得患失的杂念,不做作,不掩饰,让自己的情感和灵魂**裸地面对着感情深处交流的对象,那一刻的悲情发泄,就好像久别家门的孩子夤夜归来,在油灯下对着自己的父母倾吐思慕、哭诉委屈一样诚挚与自然…… 在刘玉田失声痛哭时,于学忠在短暂的诧异后转为理解,更从理解后转化为感动,他感动的原因一是对方直率的“失态”,二是从这个“失态”中表现出的悲伤,显示着对属下对战友那种深厚感情的自然流露…… 于学忠在刘玉田逐渐恢复了常态后和自己的一番谈论中,对后者形成了第二个印象:思路敏捷丰富,联想能力很强并能举一反三,而最为特殊的,还是蕴藏在骨子深处的、在平时很难让人察觉到的一种跳动的观念,一种能够在关键时脱出思维臼巢的意识。 大战在即,官兵们在上阵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是高昂士气的反映。披坚持锐,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不可挡,这是勇气和战斗力的显现。但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个指挥官能够随机应变,及时地根据战场形势,能果断迅速地制定出相应的战术方法去应敌,往往就是转危为安或取得胜利的决定性因素。 只是,在实际的战斗中,能够具备这种灵活的战术思维的人实在太少,千军万马里,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才说其为凤毛麟角也不为过。于学忠在一年多以前,通过仔细阅读韩大海遗留的笔记中,发现这位在他手下多年,但从未谋过面的年轻军官就具备着这种能力——胆大如虎,机智灵活,坚决果断,锐气逼人。只是这个韩大海比较主观、武断、宁折不弯…… 眼前的这位刘玉田,表面上性情直率不善于隐藏内心,但骨子里却思维敏捷、斗志强悍。从他带一个营的兵力深入虎穴、竟敢和两倍于自己的日军打一场八面开花、处处冒火的恶仗来看,其胆量和魄力,足可以与两年前的韩大海相比! 当年的韩大海、吴志伟等人历经九死一生,孤军奋战在敌后,其整个的过程,战区部队始终也没给过多少大力的帮助。而眼下,战区司令部直接组建的部队,我本人亲手挑选出来的指挥官,绝对不能让之重蹈覆辙!有能力驾驭战车的烈马可以选定,但必须给这匹战马套上缰绳…… 主意已定,于学忠把手头的便笺递给了刘玉田道:“这里有一个很严峻的实际问题,你想一下对策,明天下午两点整给我答复。到时候我再给你安排具体任务。注意保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