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官庆不搭理他,起身笑呵呵道:“银票在这儿!”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袋子,又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银票,双手递给文若兰时,突然严肃起来。 “孩子啊!这可是你男人,我们高家庄的英雄,高仲苏的命啊!” 他说这话很重,高仲怀根本不敢插嘴了。 这是一条命换来的! 抢它,就是抢命! 文若兰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颤巍巍接过了银票,郑重其事向高官庆鞠躬,略带着哭腔,睫毛上留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却笑道:“多谢官庆爷,官庆爷仁义,我替仲苏和云龙谢谢你!” “几个月啦?” “快七个月了!” 高官庆转头对高仲怀道:“今日专门把你叫来,就是让你见证,你此前问过我多次,一直惦记着这笔抚恤金,仲怀啊!这可是人家的男人为国捐躯,国家养烈士遗孀的钱,不要多想,好好和若兰相处,她是个仁义的,讲规矩,懂礼数,你若敬她三分,她便会还你七分,听官庆爷的,没有错!” 高仲怀讷讷,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了,你去吧,记住我的话!” 高仲怀并没露出恶相,他只是点着头,比之前看起来更加恭敬,又对若兰笑了笑,这才走开去。 看着高仲怀远去的背影,高官庆长叹一声:“你现在可知,我为何非要换成一张银票?” “难道县上给的不是银票吗?” “他们问我,是拿大洋,还是要银行的存折,我也不懂什么银行存折,拿大洋,太招摇了!那可是几千个大洋啊!我想来想去,跟县太爷说,还是帮我们办一张银票吧,拿着方便。可是县上还说了,银票有个毛病,现在好多银行都在上海广州天津,总算都是大城市,普通的老百姓若赶上不打仗了,还能去兑换,没有银行的地方就是不太容易取钱。” “银票就不好,好些钱庄若是关张了,就兑不到大洋了。” 文若兰感动地说:“我懂,官庆爷不光是担心这个,还担心钱被人抢了。” “你现在七个月了,好不方便,好些活儿,都不能自己干了,你那些下人要用,你想想看,以前你对下人太好了,弄得她们想入非非,连你的命都要取,你懂我的意思吗?” 文若兰感觉,好像是父亲在谆谆教诲着,心里感激不尽。 高官庆又打开话匣子了,这一次他婆娘也说话了:“若兰子啊,你可不晓得,你男人有多厉害!我们这次去了县上,才听说了,国军这一次去上海打仗,去了一百多万人,死了几十万,人家日本兵才死了十几万,可是仲苏他带的部队才两千多人,自己死伤了六百多人,打死了日本兵就有两百多,说光是仲苏一个人,就打死了十几个!” “你想想,都是仲苏这本事,日本人哪里打的进来?” 文若兰现在都不敢提高仲苏这个名字,只要一提,便是无边无际的伤心。 拿着这张银票回到庄上,文若兰屏退所有人,只留了吉祥一个人守在大屋院中。 她一个人呆坐着半天,突然间,对吉祥说道:“这几天,广播里都讲,国军又打了胜仗,徐州大捷,国军还是退,现在日本人已经往江西来了,你怎么看?” 吉祥不假思索地说:“少奶奶,国军打不过日本人,广播里都讲了,好些日占区,都有大批的汉奸。” “汉奸?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如果我们这里一旦被日本人占领了,好些人也会当汉奸,到时候像少奶奶这样的抗战英烈的女人,头一个遭殃。” 文若兰长叹道:“你说对了,吉祥,如你所想,我的确准备走了。” “这里多好啊!可惜,我们真的待不下去了!” 第二天,文若兰突然召集了所有来凤庄的庄户齐聚大屋外头。 “今天又把大伙儿都请了过来,你们定是不知我又要做什么了。” 不少人都发现,在庄外停了十几辆大车,不晓得这里到底要做什么,都在议论纷纷。 渐渐的人差不多到齐了。 高大强大声吼道:“大家都安静一下,少奶奶有话要讲。” 文若兰今天的装扮很令人意外,在来凤庄多少日子了,她除了高仲苏死后这次过年,她招呼所有的庄户一起过年,她才穿了一身新装,上身是绣花的蓝色大袄,下面穿着一条直筒的棉裤,看起来犹如一朵富贵花。 今天,她又穿了一身白底蓝花的单袄,在众人当中,宛若天仙一般。 不断有人招呼:“少奶奶你好啊!” “少奶奶,今天可好?” “好,弟兄们!我说几句。” 她说了不少话,从自己嫁到这里之后,在众兄弟的帮衬下,来凤庄蒸蒸日上,现在各自收成都比以前更好,又有两个兄弟娶了亲, 的确,自从文若兰掌事以来,庄上众人全都多了不少收入。 不过—— “我也被一些事情伤透了心,加上仲苏的第二个孩子,眼看着就要降生了,我打算回我的娘家待产,这一次或要出去一段时间,我宣布——” “这一年的一成收成,我就不收了!” 有两个庄户欢呼起来,却发现左右都不作声,他们感觉自己太傻了。 文若兰突然展颜笑了:“等我回来时,你们又多了个侄子或者侄女,大家可都要准备好红包啊!” 众人哄笑一阵。 一个岁数稍大的大声道:“少奶奶啊,你做么子一定要走呢?” 文若兰哽咽了一下,这才道:“也是我爹娘不放心,上回我回娘家,我娘就哭个不停,说姑娘小小年纪就守了寡,诸多不易,我也想了,我兄长做生意常驻广州,我义兄,大家都认得,就是孙医生,他回家结了亲之后,就跟着潇湘医院去了武汉。父母也上了岁数了,我这次回去,不光是他们陪我,我也想陪一陪父母亲。” 好几个人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少奶奶这是要走啊! 马上有人开始发话挽留。 只有高大强知道,少奶奶对来凤庄已经心如死灰,不再留恋了。 文若兰讲完了话,便抱起了云龙,缓缓往外走去,这一刻,所有的庄户都明白了,少奶奶是真的要走了。 后面有人窃窃私语。 “你们说,我们是跟着少奶奶好,还是跟着仲苏哥好?” “自然是少奶奶,她多能干!好些外头的事情我们不懂,只有她什么都懂,这一年我们苦的钱币上一年多了许多!” “我看,若仲苏哥还在,他和少奶奶一起才是最好,没人敢欺负她,少奶奶也能想出很多的赚钱法子。” “你们说少奶奶还会不会回来?” 有人瞪着眼道:“换作你是少奶奶,你还愿意呆在这里吗?” “我自然是愿意的。” “哼,留在这里等着被人陷害吗?我若是少奶奶,我把仲苏哥留下的家产全都变卖了,带着伢子就走,一刻都不会留恋咧!” “就是,都是金娣、杏娣那些个不要脸的臭婆娘!” “你咋个不说,都是仲苏哥那两个哥哥作恶?换成是我,我早就走了,难不成留在这里等着被人害?大胜讲的一点不错!” “那,你们说,少奶奶走了,我们咋个办?” “等下去问大强哥吧。” 却见,文若兰的车边,史二史三兄弟端着枪,一派桀骜神色,张妈扶着她上了车,湘姝也跟着上去,吉祥则跟在后面一辆车上,后面堆着日用物品,还有带回家去的农产品,腌鱼腊肉自然是少不了的。 张妈回转头,望着高大强点了点头,高大强突然心里难受起来,忍不住抹了一把泪,张妈看到他那副样子,也是难受,一低头便上了吉祥那辆车,脸朝外不看这边。 高大强喊了声:“张妈!” 张妈竟没有回头看一眼。 才走出三四里地,高家庄的人,几乎全都晓得了,文若兰带着人回娘家去了。 高仲怀在家里坐立不安,池氏见状,忙问咋个回事,被他一顿骂。 他儿子从地里忙完了回来,看到他爹一个人坐在屋前抽烟,一脸的愁苦,问他:“爹,你想啥事呢?” 高仲怀长叹一声:“完了,完了!” “么子事就完了?” “跟你讲,你也不懂,算了!”高仲怀一拍屁股,进屋穿了件衣服,冲着池氏大声喊道:“他娘,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回了!” 池氏一愣,丢下手里的活计赶来:“你忙个啥去?” 高仲怀理都不理她,径自就走远了。 他一路小跑连带着快走,也花了两个钟头才到镇上,找到那家小酒坊。 掌柜的一看到他,马上就笑眯眯地迎上前去:“客官,来了?” 高仲怀马上点头哈腰,冲着掌柜献媚地笑,那掌柜还是一脸的笑容,却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品种。 “客官今日来点么子撒?” “看到了一条大鱼,来找帮手了!” 掌柜嘿嘿冷笑,冲着他招招手,便往后面去了,高仲怀跟着过去,掌柜放下帘子,这才露出了凶相:“你倒敢来?你胆子可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