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吃了一惊：“平波兄，别急，慢慢说。” 　　 杨江招呼身后的几名市舶司工作人员扛上来一卷几平方米大的小幅波斯地毯：“公玉兄，你看这张地毯。” 　　 夏华俯身仔细地看着被打开来的波斯地毯，一如既往的用料十足、质量过硬、花纹精致、图案美观，他没看出什么问题。 　　 杨江苦笑道：“你尝尝味道。” 　　 夏华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地毯上划了几下，然后把指尖放在嘴里，一股苦涩的咸味立刻在他的舌头味蕾上绽放开来。 　　 连呸了几口后，夏华点点头：“海水的味道。” 　　 杨江愤慨不已：“这该死的波斯奸商！他的这批地毯有很多在海水里泡过了！” 　　 夏华深深地吸口气：“把事情来龙去脉给我从头说清楚。” 　　 杨江用责备的眼神看向身后的县丞许静。 　　 许静满脸都是羞惭悔恨：“大人你在半个月前离开新安后，有两艘波斯商船进入大明港跟我们做生意，船上的商品主要就是波斯地毯还有香料、宝石等，正好，有几个北方大商户开出很高的价钱跟我们订购数量很大的波斯地毯，本来，这是好事，波斯人卖给我们的东西本就比欧洲人的便宜不少，我们收购了这批波斯地毯后再转手卖给那几个北方大商户便能赚一大笔银子，没想到这批波斯地毯却出了问题…” 　　 夏华默不作声地听着。 　　 大明国此时的外贸对象主要就是东洋的高丽、琉球、倭国还有西亚的波斯、奥斯曼以及欧洲各国。在这里有必要讲解一下波斯的情况。蒙古帝国时期，波斯被蒙古人占领，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蒙古帝国衰亡后，中亚地区崛起一个强大的帝国：帖木儿帝国。帖木儿帝国四处扩张，鼎盛时期，这个帝国的疆域包括中亚的大部分、南亚北部一部分和西亚的大部分，波斯也在其中，是这个帝国的一部分。帖木儿帝国的西边是新生的奥斯曼帝国，东边是大明，帖木儿帝国的建立者帖木儿以成吉思汗后代自居，矢志于复兴蒙古帝国，他先把奥斯曼帝国痛打一顿，消除了后顾之忧，然后在经过长时间的精心和周密准备后“发兵百万”远征大明。 　　 当时大明皇帝是明成祖朱棣，他和帖木儿的“两大雄主的双雄对决”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帖木儿病逝在了远征大明的路上。——帖木儿对大明非常清楚，他大骂朱棣是“篡夺了自己侄子皇位的猪可汗”，他知道汉语里的“朱”和“猪”同音，并且他是穆教徒，讨厌猪。 　　 帖木儿一死，他的帝国立刻因为宗室内部争权夺利、被征服民族此起彼伏的反抗而陷入危机。经过一系列内乱、短暂稳定、中兴、内乱后，帖木儿帝国轰然倒塌，在明武宗朱厚照在位期间灭亡。帖木儿帝国灭亡后，中亚从此四分五裂、一盘散沙，再也没有产生过强大的帝国或势力——在清初跟清朝打了八十年、最后被清朝攻灭的准噶尔汗国勉强能算一个——直至近代被俄罗斯帝国蚕食吞并。 　　 帖木儿帝国灭亡时，帖木儿一个五世孙带着部分军队和高层从中亚逃去南亚，把印度人痛打一顿，征服了印度大部分地区建立了莫卧儿帝国。莫卧儿帝国的性质跟清朝一样，都是外来异族侵入并鸠占鹊巢地建立新王朝。这个莫卧儿帝国最终被西来的大英帝国灭亡，印度沦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 　　 帖木儿帝国灭亡了，被其奴役的波斯人自然趁机独立复国，建立萨法维王朝，就是波斯现在所处的朝代。萨法维王朝统治的疆域面积比后世的伊朗要大很多，可谓西亚地区的一霸。 　　 波斯东边是莫卧儿帝国，这两家虽有历史积怨，但波斯人对南亚没兴趣，莫卧儿帝国的国策重心是“维-稳”，镇住印度人，维持自身以“外来者”身份在印度这块异域的异族统治，自然不会招惹波斯，所以波斯和莫卧儿关系不错；波斯西边是奥斯曼帝国，这两家因为领土争端、利益冲突、宗教信仰矛盾等原因而势如水火，所以经常打仗。本来，奥斯曼实力超过波斯，但波斯跟莫卧儿关系友好，没有后顾之忧，不需要两线作战，可集中全力对付奥斯曼，奥斯曼的东边是波斯，西边是欧洲，所以奥斯曼还需要对付欧洲各国特别是此时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不得不两线作战，这才跟波斯打得有来有回、难分难解。 　　 许静说“波斯人卖给我们的东西本就比欧洲人的便宜不少”，是因为波斯和大明做生意不需要经过奥斯曼的地盘，不会被奥斯曼收过路费，所以便宜不少。 　　 “这批波斯地毯共有多少张？”夏华问道。 　　 杨江回答道：“大大小小两千多张。” 　　 “总价值多少？” 　　 “从波斯人手上的进价是三十八万两，出手时售价近六十万两。” 　　 “我们哪来这么多的现银？” 　　 “我们当然没有这么多的现银，所以进价的大部分钱是用新收来的生丝、丝绸、丝织品、瓷器、茶叶、茶具、漆器、家具、罐头、铁锅等货物以物易物的。” 　　 “有多少张地毯有问题？” 　　 “我们的这批地毯分为五批发货，最后一批大约五百张，目前已经发现三十多张有问题，要不是一个质检员在复检时意外地看到了一点盐屑，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 　　 夏华深深地吸口气：“被发现有问题后，我们要赔多少钱？” 　　 杨江用严厉和恼怒的眼神看向许静，许静脸色苍白、畏畏缩缩地道：“根据…根据我们跟那几个北方大商户签订的契据，被发现货物有问题后，我们大概要赔…要赔一百多万两。”他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因为他知道他闯下了滔天大祸，一百多万两，就算把他凌迟成几千片当生鱼片卖也没法抵债。 　　 夏华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的合同，你们也不看清楚就签下来？” 　　 杨江没有推卸责任，他悔恨无比地道：“也怪我，契据先是由许县丞初审，再由我签字盖章，当时，许县丞说他审核过契据完全没问题，我正忙着，也没细看，就签字盖章了…唉！” 　　 新安市舶司的两个最高主官就是夏华和杨江，夏华是副提举兼代理提举，杨江是副提举，夏华出门不在，签合同的事自然由杨江负责。当夏华在朱尧媖那里郎情妾意、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时，杨江在大明港忙得像头老黄牛，人手不足，许静等人自然被叫来帮忙，杨江当时也没法派人去找夏华，这年头又没有手机，鬼知道夏华跑哪里去了。 　　 夏华稳住心神，问道：“你们怎么不派人叫我回来呢？还有，这批波斯地毯有这么多张存在问题，你们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呢？” 　　 许静哭丧着脸：“当时，时间实在太紧，那波斯商人和那几个北方大商户都不停地催促，他们说他们时间紧急，没空耽误，如果我们新安市舶司不快点办完，他们就去宁波市舶司了，我心想着，怎么能错过这么一笔大生意呢？就…没空派人去找你，就缩短了质检步骤，没有一张张地仔细检查，抽查了一百多张确定没问题后就签字收货了。” 　　 杨江叹口气：“公玉兄，咱们实在太缺钱了…所以就…忙中出错了。” 　　 夏华明白杨江的意思。新安市舶司顺利成立开张营业了，日进斗金、大赚特赚，但夏华花钱更狠，最近又要上马建造船厂、打造商船货船战船、组建水师海军的大项目，今年已经过了一半，但他到现在都没给万历帝赚到一毛钱，因为赚的钱又都扔进去了。杨江等人自然受到夏华的影响，心急如火地要想要赚到更多的钱，结果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夏华陷入久久的沉默。 　　 杨江挥挥手，示意许静等人退避，他看着夏华，眼神深邃：“公玉兄，我们是被人阴了。” 　　 夏华点头：“是的，这是一个陷阱，他们憋到现在终于对我们出招了。” 　　 毫无疑问，夏华、杨江被那个波斯奸商给耍了，这年头，漂洋过海运货的商船都是木船，万-里迢迢，难免遇到狂风暴雨、惊涛骇浪，那两艘波斯商船可能一艘也可能两艘都因此而船底进了海水，船上货物被海水浸泡了，按理，这批存在质量问题的波斯地毯只能低价出售，但那个波斯奸商不愿承受巨额损失，所以他先把商船停在某处，把湿漉漉的地毯晒干并刷去盐渍，冒充质量没问题的好地毯，加上许静等人粗心大意、疏忽失察，所以让他蒙混过关了。 　　 这个局的参与者不止那个波斯奸商，还有那几个所谓的“北方大商户”，那个波斯奸商刚把大批波斯地毯运到大明港，那几个“北方大商户”怎么这么凑巧就也来到大明港进货呢？还开出很高的价钱并连连催促、显得非常着急，答案只有一个：他们跟那个波斯奸商是同谋，他们心知肚明这批波斯地毯有问题，所以故意开出高价诱骗杨江、许静赶紧下手买下再卖给他们，同时，他们下了这么大的订单，可名正言顺地在合同里要求“出了问题必须高价赔偿”。 　　 “如果我们老实认账、全额赔偿，那我们就要破产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的现银，后面的生意都会陷入瘫痪，”杨江咬牙切齿、语气沉重，“如果我们不认账，那新安市舶司的口碑信誉就要毁了，那帮人肯定会主动跳出来‘揭露’我们卖的波斯地毯有问题，以次充好、欺骗顾客，砸掉我们的招牌。这帮人，可真毒啊！” 　　 夏华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近四十万两的货，加上一百多万两的赔偿，足足差不多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新安市舶司现在哪里承受得起这么大的损失？夏华的小金库掏空了也填不上这么大的窟窿。是，新安市舶司和夏华都非常赚钱，但这就跟后世很多身价上亿的富豪老板一时拿不出百万现金是一个道理，那些富豪老板身价上亿，不代表他们的银行存款就有上亿，因为他们大部分的资产都在生意运转的资金链里，没有那么多活动资金。夏华在新安市舶司正式运营后，一边赚钱一边花钱如瀑布，导致他的资金链是非常紧张的，任何一个环节断掉，都会引发所有生意的崩盘，牵一发而动全身。 　　 认账、赔偿，就会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不认账、不赔偿，就会信誉扫地，夏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