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地看着石川五右卫门被煮死后，丰臣秀吉缓缓地站起身来，语气平静地对身边的部下们说道：“此贼是试图偷窃本阁的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并被处死的。” 　　 “哈依！”“哈依！”部下们一起应道，同时心惊肉跳。 　　 帝王权贵家就是这样，很多记载在史书上的看似平平无奇、轻描淡写的“小事”，其实是对大事的掩盖。石川五右卫门受丰臣秀吉的外甥、养子丰臣秀次的密令指示刺杀怀有丰臣秀吉唯一儿子的丰臣秀吉爱妾淀夫人，这种丰臣家的大丑闻，怎么能对外界、在史书上实话实说呢？所以，石川五右卫门在倭国官方文献记载中是“试图偷窃丰臣秀吉的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并被处死的”，嗯，这就是事实真相。 　　 丰臣秀吉这话还有一个含义：现场听到石川五右卫门招供的人，都必须什么都没听见。 　　 离开刑场时，跟随在丰臣秀吉身边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喘，因为他们知道，此时的丰臣秀吉正陷入极度的愤怒，心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机，眼中寒光闪闪，就像一头看到自己的幼崽险些被吃掉的老狼。真正可怕的愤怒，不是大吼大叫、暴跳如雷、怒火万丈，而是一声不吭、行为如常、面色阴沉，前者的愤怒对象通常还有活命的机会，后者的愤怒对象是必死无疑的。 　　 “秀次啊秀次，你太让我失望了…”丰臣秀吉在心里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地道。 　　 历史上，丰臣秀吉在儿子出生后要从丰臣秀次手里收回大权，但他一开始并未对丰臣秀次赶尽杀绝，而是提出“丰臣秀次交出中-央-大权，作为交换和补偿，丰臣秀吉可把倭国五分之一领土分封给丰臣秀次，让丰臣秀次当个实力极强的地方大名”这个条件，倭国全国石高两千两百多万，五分之一就是四五百万石，是德川家康的二百五十万石的近两倍，须知，丰臣秀吉本人直属的、以后他儿子继承的领地也就八百万石，另外，在丰臣秀吉儿子长大后，丰臣秀次可把女儿嫁给丰臣秀吉儿子，以此进行联姻，加强两家的关系…但丰臣秀次却没有接受这个不能不说是优厚的条件，最终，丰臣秀吉突然对丰臣秀次痛下杀手，不但逼他自杀，还杀光了他的妻妾子女，如此巨大的反差，或许，这其中存在着世人和后人不知的秘闻变故。 　　 “太阁殿下！太阁殿下！”一辆马车急匆匆地迎面而来，车上的人火急火燎地连连高呼。 　　 丰臣秀吉从幽思中回过神来，看到马车上呼唤他的人是前田利家。 　　 前田利家可以说是倭国第三人，其实力、地位仅次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是五大老第二位。按理，如此大人物，应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时的前田利家明显非常惊慌。 　　 “太阁殿下！”马车驶到丰臣秀吉跟前后，前田利家手脚并用地下马车，因为心头惊慌，他险些跌了一跤，丰臣秀吉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 　　 “利家大人，发生什么事了？”丰臣秀吉心里已有不祥的预感。 　　 前田利家冷汗满面、脸色灰白、握着丰臣秀吉手的手还在轻轻地发抖，他看了看四周，然后示意丰臣秀吉登上他的马车。 　　 两人登上马车后，前田利家神色悲痛无比地道：“刚刚从名护屋城得到的消息，我东瀛水军在高丽海峡中遭到明国水军偷袭…近乎全军覆没…对马岛也被明军偷袭占领了…” 　　 丰臣秀吉当即脑子里嗡的一声陷入了空白。 　　 任凭丰臣秀吉是倭国第一人、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在这一刻，他也呆掉了，况且，他刚刚还受到一个同样巨大无比的打击，连续两个巨大无比的打击，这几乎击溃了他的精神。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丰臣秀吉才在前田利家的连连呼唤中勉强回过神来，他喃喃道：“如此，该如何是好？” 　　 前田利家老泪横流：“太阁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向明国求和…甚至是乞和…否则，高丽战场上的我东瀛大军都会成为异域野鬼！” 　　 丰臣秀吉摇摇晃晃着，他感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就像刚才大铁锅里的石川五右卫门。 　　 在倭国，除了纯属吉祥物的天王和丰臣秀吉这个“天下第一人”，地位最高的就是五位大老级大名，依次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此五人能成为大老，首先是实力，其次才是丰臣秀吉的信任和器重，因为此五人虽然个个实力强大，但并非个个受到丰臣秀吉的信任和器重。五人里，丰臣秀吉从来不信任德川家康这个“腹有鳞甲的东瀛司马懿”，对都属于毛利家的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丰臣秀吉都不怎么太信任，因为毛利家虽然臣服于丰臣家、没有造反的心思，但一直保持着很高的独立性，扣除此三人，丰臣秀吉只信任前田利家和宇喜多秀家，但宇喜多秀家太年轻，玩弄权谋绝不是德川家康等老狐狸的对手，那么，他能依靠的就是前田利家了。 　　 前田利家并非丰臣秀吉的老部下，他原本跟丰臣秀吉一样都是织田信长的部下，织田信长死后改投丰臣秀吉，原是一员武将，勇猛而忠义，并且他“运气好”，一生始终与出乎意料的机遇相伴，凡是遭遇影响时代的大事，他都能准确判断形势、正确站队，从而在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两朝都保持荣宠不衰，逐渐成长为一个实力强大的大名。前田利家优点很多，比如，他才干出众，不但会打仗、会理政，还很懂得经济学、精于商业，所以他的领地十分富有，另外，他淡泊名利、不争不抢，既不像德川家康那样蛰伏待机图谋不轨也不像毛利家那样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他为人忠义、做事公正、处处以大局为重，从而在倭国拥有很高威望，丰臣秀吉信赖和尊重他，倭国大部分大名都很敬服他。历史上，丰臣秀吉死前让前田利家成为二号大老，就是希望用他压制德川家康，由此可见丰臣秀吉对他的信任。 　　 在丰臣家外的“外人”里，别人都多多少少有自己的小心思，唯独前田利家是真诚地忠于丰臣秀吉的，因为他知道，丰臣家不能倒，一倒，倭国天下必然重新大乱，对倭国千万苍生而言会是一场大灾难。 　　 倭国水军被明国水军打垮，对马岛被攻占，高丽海峡落入明军手里，如此，高丽战场上的倭军被彻底地断绝了后路，既得不到来自倭国本土的支援也没办法逃回倭国，注定全军覆没…这个黑暗的前景，可怕得不亚于天塌下来，丰臣秀吉内心深处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大人物们也是人，也会在特别巨大骇人的噩耗前感到常人那样的恐惧，普通人害怕了，可以从身边的亲戚朋友那里获得安慰，大人物害怕了，却很难得到安慰，一来，大人物都是唯我独尊，几乎没有朋友，就连亲戚也只是臣子，二来，大人物就是下面无数人的精神支柱，是万万不能露出源于内心的真实负面情绪的。试想，一个国家遭逢大难，全国上下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把精神支柱寄托在最高-领袖的身上，最高-领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所有人才会感到希望，如果连最高-领袖都惊慌失措，那就真完了。所有人都可以慌，唯独大人物不能。 　　 丰臣秀吉此时心里非常恐慌，能给他安慰的人少得屈指可数，前田利家便是其中之一。在德川家康等人面前，丰臣秀吉是绝不能流露出心里的恐慌的，但在前田利家面前，他可以。 　　 “乞和？”丰臣秀吉两眼无神地喃喃道，“明国皇帝会接受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跟明国皇帝讨价还价？” 　　 平壤之战和汉城之战后，丰臣秀吉就彻底地死了“征服高丽、进取明国”的心，因为他彻底地明白了那是痴人说梦，但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全面撤军，他又做不到，所以，他只想在高丽境内保留一块占领区然后体面地撤军结束战争，至于他跟明国讨价还价的筹码，就是他派到高丽、赖在庆尚道境内的二十万大军，根据他的新计划，庆尚道境内的那二十万倭军在接下来据城死守，让明军吃些苦头，让明国皇帝、明国朝廷知道明军想要彻底歼灭庆尚道境内的倭军，即便能成功，也会代价相当大、得不偿失，到时候，他再向明国释放和谈信号，把姿势放低点、再把停战条件降一降，明国必然借坡下驴、见好就收，如此，双方皆大欢喜。 　　 可如今，丰臣秀吉最后的筹码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二十万倭军不但不能成为他“胁迫”明国的工具，还即将成为明军前所未有的战果。 　　 输得什么筹码都没有，接下来就只是任人宰割。 　　 “太阁殿下请勿悲虑，”前田利家急切地道，“我们还有希望的！” 　　 “哦？利家大人，你快讲！”听到前田利家这话，心乱如麻的丰臣秀吉更加急切地问道，他现在的心态就像一个快淹死、已经认命、绝望透顶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根稻草。 　　 前田利家在接到这个惊天大噩耗后已经经过深入的思考，他拼命地想要想出一个破局之策，绞尽脑汁之下，他勉强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太阁殿下，”前田利家推诚置腹地道，“颜面是次要的东西，实力才是根本。”他这是给丰臣秀吉打预防针，防止丰臣秀吉死要面子活受罪，都输得一干二净了，还非要死撑下去，那只会输得更惨。 　　 丰臣秀吉轻轻地点头：“这一点，我明白。”他对此不排斥。 　　 丰臣秀吉当然要面子，但他又不是“特别要面子”，这跟他的出身息息相关。倭国内战一百多年，争霸天下的那些大名绝大部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是名门将相子弟，就是公卿世家后代，毕竟这年头对血统是看得非常重的，出身贫寒的人天然矮人一头，说话都没底气，讽刺的是，最终统一倭国天下的丰臣秀吉偏偏就是寒门出身，他爹是个根红苗正的穷苦农民，所以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贵族血统，他早年出去混的时候还摆过小摊…能从一介平民打拼成为天下第一人，丰臣秀吉确实很有本事，相当于低配版的刘邦或朱元璋。既不是贵族出身，自然不像贵族那样“特别要面子”。能屈能伸，才是丰臣秀吉这种寒门出身的人的混世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