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殿上舌战(1)
“陛下不可!”温尚书急忙出列劝诫道,“此乃‘与民争利’,只会糜烂地方、徒增百姓负担而无法扩大朝廷收入,实乃得不偿失!” “请陛下三思!”申首辅、杨尚书、吴时来等人纷纷表态反对。 “有道理…”万历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是大明的天子,大明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也不忍增加他们的负担,但朕实在是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不过…如果真要与民争利,那争海外蛮夷之国的百姓肯定万般好过争我大明天朝本土的百姓吧?朕是大明的天子,又非海外蛮夷之国的天子。” 申首辅闻出了万历帝此话里似乎有别的味道,便小心地问道:“敢问陛下,此话怎讲?” 万历帝一本正经地道:“国库既然空虚没钱,朕又不能与民争利,那就赚海外蛮夷的钱,这总行了吧?朕的意思是…是时候重开市舶司跟东洋人西洋人做生意了,赚他们的钱以弥补我大明的财力不足。” 申首辅等人听明白了,万历帝绕了两个圈子,真实意图是想重开市舶司,还玩了两手以退为进堵住了他们的嘴—— 万历帝:朕要干大事!你们拿钱来! 申首辅等人:陛下,国库没钱呀! 万历帝:没钱?那朕就增加苛捐杂税。 申首辅等人:陛下,万万不可,这是与民争利呀! 万历帝:有道理,那朕不搜刮大明百姓的钱,搜刮洋鬼子的钱,这总行了吧? 如果申首辅等人再反对,万历帝就可以借题发挥了:老子要干大事,你们拿不出钱来,又否决老子捞钱的主意,你们到底想干啥?一方面不给我钱,一方面阻挠我捞钱,岂有此理! 市舶司,是华夏古代源于宋朝的、宋元明三朝的朝廷在海港设立的专门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官府机构,相当于后世的海关。在先秦时期和秦朝,华夏跟海外基本上没有贸易来往,从汉朝时起,随着陆上丝绸之路的开辟,华夏跟海外初步地有了贸易来往,到唐宋时,海上丝绸之路也被开辟,华夏跟海外的贸易来往愈发频繁而密切,到明朝时,华夏跟海外的贸易来往特别是通过海路进行的更是如火如荼。从明初到嘉靖朝、隆庆朝,明国先后开辟了多个海港口岸,设立了多处市舶司,包括江苏太仓、浙江宁波、福建泉州和福州、广东广州等地,但因为倭寇作乱,这些市舶司先后废止。如今,倭寇已平,是否恢复市舶司,朝中一直争论不休,万历帝本来对此不是太感兴趣或者说不是太着急,但得知恢复市舶司可以大赚外国人的钱,加上他现在急需用钱,所以非常感兴趣。 “陛下不可!”吴时来立刻出列反对,“太祖爷早有祖制‘片板不下海’,我等岂敢违逆?” 万历帝轻轻地冷哼一声,他懒得亲自动舌头,看向缩在队伍最后面靠门口处的夏华:“户科给事中、翰林院修撰夏华何在?” 夏华出列上前:“下官在。” 万历帝不紧不慢地道:“解除海禁、恢复市舶司,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众目睽睽之下,夏华深深地吸口气,朗声道:“陛下圣明!此乃利国利民、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大好事!自当全力推动实施!” 夏华态度干脆利索、鲜明无比,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在万历帝和文官集团之间左右逢源、一只脚踩两条船,文官集团已经有点讨厌他,万历帝又十分器重信任他,他不能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只会两边都不讨好,他必须毫不含糊地紧抱万历帝的大腿,紧跟万历帝脚步。 “一派胡言!大逆不道!”听完夏华的表态,申首辅等人彻底地心里有数了,夏华这是铁了心地要当万历帝的“忠狗”,吴时来立刻充当怒喷夏华的急先锋,他先给夏华扣上两顶大帽子,然后声色俱厉,“片板不下海,这是太祖爷的祖制!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把太祖爷放在眼里?” 吴时来并非天生的喷子或杠精,早年的他还是十分刚正不阿的,严嵩在位时,他毫不畏惧地弹劾怒斥严嵩,为此而坐了牢、吃了不少苦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地变掉了,变得傲慢跋扈、两面三刀、趋炎附势。 面对吴时来扣到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早有准备的夏华不慌不忙地对空拱手道:“太祖爷他老人家是何等的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光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这项伟业,便是功盖天地,我对他老人家是敬若天神,岂敢对他老人家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太祖爷他老人家明见万-里、大智大慧,定下的祖制肯定是正确无比的,不过,我们万万不能曲解他老人家的圣意,诚然,太祖爷是说过‘片板不下海’,但我们先要搞清楚,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制定这项祖制?开海通商难道没有好处吗?有啊。太祖爷莫非看不到开海通商的好处?当然不是!太祖爷之所以规定‘片板不下海’绝非他老人家看不到开海通商的好处,而是因为那时候我大明刚刚开国,天下初定,国本根基尚不稳固,不少逆党余孽残存势力退往沿海岛屿,他们贼心不死,一边在国内培养党羽,一边勾结海盗水寇妄图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此断绝那些贼子与大陆的联系,让他们得不到人力、财力、物力的补充,令其山穷水尽,使其不攻自破。 因此,太祖爷下令禁海并非他老人家认为开海通商没有好处,而是因为那时候的大明国情必须这么做,太祖爷就算想开海通商,当时也不具备这个条件。这就好像大明刚开国时,太祖爷要求大家一个月吃一次肉,他老人家下这个命令是因为他老人家觉得肉不好吃、吃肉有害身体?非也,而是因为他老人家起身布衣,深知民间疾苦,大明刚开国时物力十分匮乏、民生艰难、全国各地百废待兴,所以要少吃肉、节约物力,如今,经过二百多年的苦心经营,我大明已富强无比,普通老百姓都能一个月吃好几次肉,如果这时候还非要拘泥不变,口口声声太祖爷曾要求一个月吃一次肉,所以全国上下哪怕到处都是肉铺、肉铺里肉食供应充足,也只能一个月吃一次肉,岂不是抱残守缺、刻舟求剑?” 听到夏华如此振振有词的反驳,万历帝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果然啊,对付这帮最擅长、最喜欢摇唇鼓舌的文官,必须以毒攻毒。 “巧言令色!”吴时来冷哼道,“夏驸马不愧是状元郎呀,果然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只是,太祖爷他老人家的祖制圣意容不得你肆意篡改!”他故意称呼夏华为“夏驸马”显然是在讥讽夏华,也在暗示夏华“你已经是皇家圈养的宠物,根本没资格在这朝堂上大放厥词”。 夏华从容不迫地道:“太祖爷他老人家是要放在心里尊敬的,而不是整天挂在嘴上用来狐假虎威吓唬人的,再者,下官绝非篡改太祖爷的祖制圣意,而是用心钻研太祖爷定的祖制到底有何深层圣意。陛下、诸位大人,下官曾仔细查阅过国初的公函资料,见太祖爷颁布的禁海谕令共有六道,依次是——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令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他在翰林院里负责整理档案,正好看了很多公函资料。 杨巍语气幽幽地道:“这六道谕令道道都是‘禁’,你难道听不出来?” ‘确实道道都是禁,’夏华笑道,“但其中的变化,莫非杨大人和诸位大人没有听出来?” “什么变化?”吴时来愠怒道,“太祖爷态度明确!这六道谕令都是反复强调必须禁海!” “非也。”夏华摇头,“这六道谕令一道比一道更宽松,明显有着逐渐放松缓解的趋势,如果太祖爷真的是心如铁石、由始至终要求‘片板不下海’,那他颁布的六道谕令应该只字不差或大致一样,可事实却是这六道谕令的文字并不一样,并且用语越来越松缓。咱们想要真正地明白太祖爷祖制的圣意,就必须把这六道谕令结合起来看,不能以偏概全,只看一道、忽略另外五道无异于盲人摸象。”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时来恼怒道。 夏华继续笑道:“吴大人莫急,且听下官慢慢道来。太祖爷的第一道谕令,是为了困死那些逃出大陆、盘踞在海岛上做着春秋大梦的逆党余孽;第二道、第三道颁布时正是胡惟庸案发之际,其罪名之一就是私通倭寇,因此,太祖爷的这两道谕令是针对胡惟庸案而颁布的,并非永久禁令;第四道谕令说的是‘诏令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这是什么意思?太清楚不过了,太祖爷的意思是我大明的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关系到大明国家安全的东西是不允许卖去海外的,但丝绸、瓷器、茶叶等民用物品是可以卖去海外的,从第一道谕令的‘片板不下海’到第四道谕令的可以向海外卖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太祖爷的圣意在随着国情的变化而变化吗? 至于第五道‘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第六道‘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谕令,太祖爷的意思也是非常清楚的,就是太祖爷禁止走私,不准民间私人暗中跟海外番邦通商做生意,只有官府才能这么做,一则,可让通商巨利尽归朝廷国库,二则,可避免沿海民众贪图通商利润而荒弃农事耕种。这些,才是太祖爷他老人家定的祖制的圣意和真意啊!” “说的好!”万历帝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出言喝彩,他深感痛快解气,这个夏华果然是他对付这帮老家伙的一把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