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毛利辉元没把下半截话说出来，但现场众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死寂，死水般的寂静，一片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绝望的灰暗，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即便是加藤清正这种在战争初期极力支持丰臣秀吉的战争计划、认认真真地打算率军攻入明国的顶级顽固分子，此时也恐惧了，明倭交战一年多，通过高丽人的口，特别是了解明国的、去过明国的高丽人，加藤清正等原本对明国“不大清楚”的倭人总算明白他们想要挑战的是一个何等庞大、巨大的国家：东西纵横万-里，南北延绵也万-里，人口万万。越是明白，加藤清正等倭人越感到畏惧，还有极度的难堪，因为他们懂了，原来，他们就是寓言故事里的那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他们挑战明国是不折不扣的不自量力、不知死活，事实把他们的脸打得火辣辣地痛。 　　 一头狼，原以为目标是一只羊，靠近后才发现对方竟是一头斑斓猛虎，它岂能不感到恐惧？加藤清正虽然悍勇、狂妄、骄横，但他不是蠢猪，当他知道明国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怕存在后，他也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了。 　　 “三成大人，”小早川隆景看向石田三成，“我军囤积储备的粮草能维持多久？”倭军后勤事务正是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这三名奉行负责的。 　　 石田三成轻叹一口气：“一个月吧！” 　　 “怎么这么少？”小早川隆景等人惊诧不已，同时愈发感到惊慌。 　　 石田三成苦笑一声。 　　 盘踞高丽庆尚道境内的倭军的粮草物资来源自然只有两个，一是就地征集，二是来自倭国本土提供，后者占了大部分，前者只占少部分。倭军在庆尚道本地获得不了太多的粮食，造成这个现状的原因也不复杂： 　　 首先，庆尚道多山地，这种地形适合倭军打防御战，但平原农田很少，农业基础薄弱； 　　 其次，明军在高丽境内屯垦种田，倭军也这么做，但两者效果截然不同，因为高丽人是站在明军那边的，明军组织高丽人种田，高丽人全力配合和支持，倭军威逼、强迫高丽人为倭军种田，高丽人会卖力吗？倭军恨不得榨干高丽人，高丽人为倭军种田的话，绝大部分粮食收成都会被倭军强征走甚至一粒粮食都不留，高丽人哪来干活的动力？ 　　 第三，倭军在庆尚道的防御以山地、城镇为依托，山上、城里可不能种田，种田只能在山下、城外的野地上，倭军最怕在野地上跟明军交战，所以倭军不敢在野地上设立防线和军事据点，都龟缩在山上、城里，那么，明军骑兵部队在庆尚道的乡村、郊野是所向披靡的，不需要进攻倭军的山地防线和倭军据守的城池，就专门在乡村、郊野的农田里搞破坏，如此，倭军怎么安安心心种田？春天种下种子刚发芽，就被明军骑兵群过来一顿践踏，如果到秋天，明军骑兵群肯定过来放火； 　　 第四，倭军一直没想过高丽海峡会被明军截断，所以从其本土向高丽运送兵马粮草时没有刻意地“多运送粮草物资”，在他们看来，前线的粮草物资要是不够了，就从本土调运，缺多少运多少，不着急，如今，高丽海峡被明军截断，倭军傻眼了，手里一下子没有余粮了； 　　 第五，在过去的冬天里，天寒地冻，无法种粮，可倭军一整个冬天还是要每天吃饭的，所以消耗掉了大量粮食，粮仓里的粮食只有支出、没有补充。 　　 以上诸多原因加起来，导致倭军囤积储备的粮草只能维持一个月。 　　 现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短短一个月后，他们就要饿肚子了，到时候，明军都不需要进攻，心平气和地等着他们都饿死就行了。 　　 “我相信，太阁殿下得知此巨变后，”大谷吉继语气急切地道，“不会下令从本土继续派遣部队过来参战，只会下令我们速速突围撤回国内。我们不能干坐着等待太阁殿下的命令，高丽海峡已在明军手里，我们可能等不到太阁殿下的命令，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展开行动！” 　　 “怎么行动？怎么突围撤回国内？”福岛正则腾地站起身，烦躁得满脸都是要吃人的狰狞表情，“海路断绝了，我们插翅难飞！”他的狰狞是源于他内心的恐惧。 　　 大谷吉继深深地吸口气，说出他的构想：“我们不是还有近百艘战船吗？高丽海峡夏季多雾，我想，像前几日的那场大雾应该还会出现，到时候，我们的战船队主动出港，在雾中擂鼓吹号，吸引明军战船队攻杀和追击，从而调虎离山，我们的运输船队趁机冲出去，横渡海峡，返回国内！” 　　 大谷吉继为人谦和、做事认真，特别擅长后勤方面管理事务，身为丰臣秀吉任命的“高丽三奉行”之一，他主要负责调配、指挥运输船队，所以被称为“船奉行”，倭军运输船队的事基本上都由他主持，事实证明，他做得很好，把运输船队管理得井井有条，让丰臣秀吉对他非常满意，称赞他“可以轻松自如地指挥百万大军”。 　　 听完大谷吉继的这个构想后，众人一起急切思考，最后都承认，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还存在着一个大问题…毛利辉元脸色变幻不定地道：“按照这个办法，我们能从高丽撤走多少人？” 　　 藤堂高虎道：“我们只剩下七八十艘战船了，如果按照吉继大人的这个办法，主动出海、充当诱饵、调虎离山，估计只能坚持两次就会被明军水师消灭殆尽，也就是说，我们的运输船队只能运送两趟，顶多运走一万人吧！” 　　 “这么少？”毛利辉元哀叹一声，内心冰冷。 　　 所有人都明白毛利辉元的意思。只有一万人能突围，他们这些大名、高级将领、武将、他们麾下的家臣家将等心腹亲信都有获得船票的优先权，很有机会逃回倭国，但军队基本上都要被明军留在高丽了。军队是什么？是实力的根本。头子们逃回去了，手下们损失得干干净净，头子们成了光杆司令，以后还怎么混？对此，最痛苦的就是毛利辉元了，因为他带来毛利家的三万大军，他的第七军团是倭军各军团里兵力最多的，他逃回倭国了，但三万大军都留在了高丽，那他以后会怎么样？毛利家以后又会怎么样？元气大伤，甚至就此一蹶不振。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蒲生氏乡开口安慰众人，“只要诸位大人能突围脱险，就算损失了一些兵马，回国后仍然可以东山再起的。”倭国足有一千多万人口，死了二三十万人并不算什么，只要有钱粮，回国后马上就能再拉起军队，只是，新兵和老兵毕竟不是一回事。 　　 “唉！”“唉！”一声声痛彻心扉的扼腕长叹在现场不断响起。 　　 这场充满末日到来气氛的会议持续到深夜才结束，散会后，黑田长政不显山不露水地返回他的第三军团指挥部所在地，在一间偏厅里见到了他的父亲黑田如水。 　　 “父亲，我们眼下该如何是好？”黑田长政心头慌张、焦虑地问道，他确实六神无主。 　　 黑田如水在看着一张倭国地图，这有点古怪，战争明明爆发在高丽，他却看倭国地图，因为他脑中考虑的是“更长远的事”。历史上，黑田如水有限地参加了高丽战争，但这个“倭国天下第一军师”“东瀛的诸葛亮”在高丽战场上就跟透明人一样，没有任何功绩，既没有策划和指挥任何一场行动，也没有想出什么“锦囊妙计”，这是因为在战争前期，倭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根本不需要费脑子，在战争中后期，明军开入高丽作战，倭军被打得难以招架，大势所趋，就算诸葛亮重生，也没办法力挽狂澜，同时，黑田如水对丰臣秀吉发动的这场战争一直态度消极，又怀有别的心思，当然不会在这场战争中尽心尽力。 　　 “慌什么？”听到黑田长政的话，黑田如水把目光从地图上收起来，好整以暇地道，“天又没有塌下来。” 　　 “可我们被困在高丽了！”黑田长政忧心忡忡。 　　 黑田如水看着黑田长政，眼神如水，不咸不淡地道：“天无绝人之路。” 　　 黑田长政心头一喜，急忙问道：“父亲有脱身突围之策？” 　　 黑田如水收起桌子上的倭国地图，拿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个明人名字： 　　 宋应昌、李如松、李化龙、夏华、陈璘、邓子龙… 　　 “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出乎我的预料，但我没想到我军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黑田如水伸手点了点纸上的“夏华”，轻叹一口气，“明国有高人啊！” 　　 黑田长政不明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黑田如水移动手指，点了点纸上的“陈璘”：“此人正是明军水师主将，也是我们能否从高丽脱身突围的关键。” 　　 黑田长政还是一头雾水。 　　 黑田如水淡淡道：“根据我得到的情报，这个陈璘虽然打仗很有一手，但其人非常贪财。”